目前分類:人物白描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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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月底,阿嬤悄悄離開我們,安靜沉著地走上人生最後一程。

雖有遺憾,我的情緒自始至終都相當平靜。我知道,阿嬤時候到了,這是最好的告別,對阿嬤,對我們,都是。

一直想寫點什麼,可是,比起阿公,我覺得寫阿嬤更難。

我的阿嬤不太會做菜、不太會帶小孩,她不是那種勤儉持家、含辛茹苦的傳統婦女;她愛漂亮、喜歡旅行、愛給孫輩零用錢、她會隨意給我們吃冰淇淋、零食;不做飯而是給我們錢,到基隆廟口愛吃什麼就吃什麼。

寒暑假回阿公阿嬤家,就是到天堂度假:每天去游泳、花不完的零用錢,早餐是廟口的營養三明治,午晚餐是廟口吃到飽,晚上還能到夜市狂歡。

所以,我人生中的第一客孫東寶牛排、第一場電影(ET)、第一次吃香雞城手扒雞、第一次喝思樂冰、第一次吃麥當勞、第一次看馬戲團,都發生在阿公阿嬤的天堂假期。阿公阿嬤是我們最好的玩伴。

頭七和告別式的時候,堂表弟妹們聚在一起,回憶阿嬤的點點滴滴,我們都覺得,阿嬤的這一生,活得盡情盡興,最後壽終正寢,是莫大的福氣。

出生在日據時代的台灣,阿嬤接受日本教育,深愛日本文化,她還記得日本投降時,全校師生抱頭痛哭,為了戰爭失敗而哭,更為了他們即將面對的分離而哭。她的日本老師回國時,全班都去送行,我無法想像那樣的畫面,直到看了海角七號。

空襲不斷的童年剛剛結束,阿嬤16歲學裁縫,沒多久,就被我的曾祖母看中,托人到家裡說媒,18歲結婚,20歲生下爸爸。當時,曾祖母在家中開設裁縫補習班,她擔任助教,與婆婆在家裡開班授課。

戰後百業凋零,成衣工業尚未興起,裁布製衣是普通婦女必備家常手藝,補習班吸引左鄰右舍婦女來上課,小有積蓄之後,買下基隆廟口附近的老家。當時,爺爺在玻璃五金行當學徒,薪水微薄,只夠一家人勉強溫飽;而阿嬤和曾祖母兩人開補習班的收入卻足以湊出一筆頭期款,買下一家人的住屋,還能買菜、請傭人帶小孩煮飯做家務。

阿嬤對這段往事津津樂道,她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如何招生、吸引學生上課,她還常在假日安排團康,帶大家爬山、郊遊、玩水。從現在的角度來看,她對班級經營相當有一套,把課堂經營成社團,凝聚同學感情,維繫補習班的生存。

小時候跟阿嬤出門,總有鄰居或不認識的長輩稱她:「先生妳好。」我好奇「先生」為什麼是阿嬤?「先生」原是日文的老師。即使在她們的補習班結束後3、40年,她們還是喊她「先生」。她們還有「換帖會」,每年聚會好幾次,去進香、去遊覽,在遊覽車上唱著我聽不懂的日文歌,一車子老人家愉快自在地說著日文,而我總在那樣充滿異國風情的氣氛中,沉沉睡去。

阿公40歲時創業,收掉裁縫補習班,轉做玻璃行。彼時,成衣加工區開始出現,婦女們不再裁布製衣而上市場買成衣;台灣經濟從戰後的蕭條逐漸起飛,工業化帶動汽機車相關產業的蓬勃,阿公曾經對我形容他創業和學徒的收入差距:「做一天就賺到從前一個月的薪水!」

阿公20歲當爸爸,46歲就做了阿公,正是身強體壯、意氣風發的好時光。我是他們第一個孫女,像個小玩具,阿公總愛告訴我,還不滿6個月的我,就被他和阿嬤抱著騎車兜風,我總是笑咪咪,引得路人都會來逗我笑,他們很有面子。

玻璃店生意蒸蒸日上,阿公磨練多年的精湛手藝是港務局修繕指定的不二人選,除了一般居家窗戶,郵輪、汽車、貨車、卡車統統都做。創業初期,阿嬤跟著阿公一起工作,她的手能作針線活,也能拆裝玻璃、管帳記帳,是阿公的好助手。兩人胼手胝足,順著起飛的時代經濟,有了些餘裕,當時政府剛開放民眾出國旅行,他們很時髦地跟上了出國風潮,前往他們最愛的「祖國」日本。

最早對日本的印象就是阿公阿嬤帶回來的日本紀念品:死鹹或超甜的仙貝、碩大的青森蘋果、造型線條簡單的毛衣、花紋鮮豔繁複的錦織錢包。礙於禮貌,我勉強吞下其實不好吃的仙貝,心裡納悶為何他們會喜歡這麼難吃的東西,而且還不厭其煩,一去再去。

1999年,我第一次出差到日本採訪,阿公阿嬤聽說我要去日本考察焚化爐與垃圾回收政策,開心召我回基隆老家,仔細詢問行程,得知我要去東京和北海道,興奮地翻出老相本,介紹他們曾去過的景點與當時的見聞。最妙的是,他們居然還塞了一萬塊給我當零用錢,要我好好向日本學習。

幾年前,和阿公阿嬤一起看老相本,意外發現他們不止去過日本至少五六回,他們幾十年來,旅行了十幾個國家:1986越南剛開放,他們就去了,菲律賓、泰國、美西,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居然去過蘇俄。

阿嬤指著一張以莫斯科克里姆林宮東正教聖巴索教堂為背景拍的照片,解釋她和阿公去蘇聯遊覽那段期間,「剛好」遇到蘇聯政變。

那是1991年8月19日,蘇聯共產黨保守派發動了一場政變,軟禁了當時正在黑海畔渡假的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總統戈巴契夫,試圖收回下放給加盟共和國的權力,終止不成功的經濟改革。但在人民、軍隊和大多數蘇共黨員的聯合反對下,政變僅維持3天便宣告失敗,史稱「八一九」事件。

在那之後,雖然戈巴契夫恢復職務,卻已無法控制加盟共和國的分離勢力。戈巴契夫辭去了蘇共中央總書記職務,很多共和國的共產黨或自行解散,蘇聯共產黨正式解體。

阿嬤說,他們住的旅館就在紅場旁邊,導遊怕旅客擔心,只告訴他們這一兩天別出去,政府戒嚴。走過戒嚴時期的人們明白那是什麼。我問她害怕嗎?她笑著說:「那個(戒嚴)時代過去了,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乍聽之下,我好激動,阿公阿嬤居然曾身歷其境,置身如此重大的歷史轉折點上,親眼看見紅場上的軍隊整編,如此靠近,他們談起來卻又如此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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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成露茜書封


去年工作衝浪的後勢很強,直到今年還綿延不斷。
這兩篇文字都是去年完成的,因為另一本書編輯翻譯的流程所致,延遲到今年才出版。
5月4日台社出的Lucie新書中,我與夏曉鵑老師合編的《發現成露茜》中有一篇專訪阿英的文章,她是我們社長Lucie Cheng晚年貼身的看護與好朋友。透過她的口述,呈現Lucie溫暖又淘氣的一面,透過阿英質樸清明的眼光,看見一位偉大女性的真實與脆弱。

除了想向阿英致敬,更是向千千萬萬個在台灣各角落辛勤工作的看護致敬。

寫完阿英的口述和側寫,感觸很深。很感謝阿英讓社長的晚年過得如此美好幸福,羨慕社長晚年能得到知己阿英;我在想,我的晚年,也能遇到一個阿英嗎?

我所認識的阿英

文/廖雲章(台灣立報副總編輯、越南四方報中文主編)

阿英,這個眼睛炯炯有神,說起話來總是中氣十足的女人,是社長的看護、體貼的朋友,更是晚年最重要的依靠。

訪談阿英那天,約了4點半在曉鵑辦公室碰面,沒料到話匣子一開止不住,從傍晚一路暢談到深夜一點。3個女人圍繞著社長生前的種種瑣碎生活小事,跟著話題又哭又笑。結束馬拉松訪談後,一點也不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身心清朗的幸福感。

談笑間,社長的音容笑貌彷彿都回來了。

第一回見到阿英,是2006年冬天的某個周日午後。那時社長有一陣子沒到報社開會了,聽說手術後身體虛弱,來了一位幹練的看護,照顧得很好。我帶了點心去 探望,阿英下樓來拿,她滿臉笑意,讓人覺得安心,她說話中氣十足、氣色紅潤,說了聲謝謝,笑咪咪地轉身進電梯。

社長身體恢復得好一些,立時恢復了往昔女超人般的作息。阿英變成貼身特助,負責提醒她不能太累。會開得太晚、和哪個部門談得太久,時間一到,她探過頭來, 禮貌但堅定地提醒:「時間太晚了,該走了!」

初次見識阿英決斷的執行力,大家暗暗詫異她真大膽,社長臉上露出捉狹表情,對阿英說:「噢,我得走啦?」轉頭,假裝抱怨:「阿英管我很嚴!」她們互動親 密,我沒見過社長對誰有過這樣的神情。社長的氣色一天好過一天,越來越有精神,我們敬佩又感謝,她真有本事把社長照顧得這麼好。

我們社長是個愛工作討論、愛讀書研究、覺得睡覺浪費時間的人,卻在阿英的循循善誘下,體認到規律作息的必要,願意親身實踐。

社長請張正和我吃飯,阿英同行,餐廳是一家美式牛排館。大家端詳著菜單,社長要阿英點菜,阿英瞪著菜單說不必:「那麼貴!我跟妳吃一份就好了。」社長正色說:「不行,妳要點妳愛吃的。我請妳~」

阿英斜瞄社長,笑著對我們說:「我跟著社長好享福呦,每天都吃香喝辣!」社長回她:「這是我的福氣!」

那一頓飯的氣氛歡暢而溫馨,她們真誠地調侃彼此,抬槓生活趣事和糗事,我甚至有種錯覺,感覺阿英像是社長遠房的一位姊妹,失散多年,而今重逢。

阿英陪著社長來報社開會,總會找我聊上幾句。偶爾她返鄉回大陸,不忘給我帶伴手禮,我收過好幾包阿英專程從老家福清拎回來的金鉤蝦乾,她知道張正愛喝啤酒,客氣地說要給他下酒。

阿英總說自己文化不高,然而,她通達的人情世故卻是念再多書也學不來的。她說一輩子也沒見過像社長這樣書讀得這麼多、「文化」這麼高的人,這兩位看似生活在M型社會兩端的人,相處自始至終都毫無隔閡,彼此信任互相依靠。

其實,阿英對社長的守護,遠遠超過她的專業訓練。為了社長和殷董假日出遊的安全與方便,阿英鼓起勇氣,自告奮勇到駕訓班學開車、咬牙參加路考。她很感激殷 董鼓勵她學習還贊助學費,為了回報殷董,她每天在家緊張地反覆練習考題,勢在必得要一次過關。

然後是買車。為了幫社長省錢,她先支開臉皮薄的社長,單槍匹馬地與售車員還價,她的說法是:「買東西哪有不還價的?」社長曾活靈活現地向我們形容阿英殺價 的過程,直誇:「阿英真是太厲害了!」

從裡到外,她面面俱到地守護社長,我們都覺得,阿英不只是看護,她根本就是武俠小說裡的「護法」,她們倆真是相見恨晚。

社長過世之後,也許最惆悵的就是阿英了,惆悵的不是失業,而是失去了一位朝夕相處的親密好友。

訪談到尾聲,問及陪伴社長這幾年的生活對她的影響,阿英率真直接地說:「沒有!」以為她誤會問題,再解釋了一次,她仍堅定地回答:「我本來就是這樣!」

她就是做自己。人們常以為大人物身邊的人天天親炙風範,價值觀性格多少受影響,然而阿英並不,她一直清楚自己是誰,「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是她的 行事作風,阿英之所以和社長如此投契、一拍即合,也許正是阿英不畏懼強權勢力、不附庸風雅,一如以往地做自己,正是社長最欣賞的獨立性格。

社長念茲在茲提醒我們「主體性」的重要,在阿英卻是渾然天成。她們兩人如此不同,又何其相像;她們幸運地遇見彼此,在對方的生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我好羨慕阿英。


阿英談起Lucie充滿興味,可是她不准我們錄音、不准拍照,最後整理出了這篇文章,阿英看過之後,點頭定稿:沒錯,這些都是我說的!



我所認識的Lucie


口述/阿英
整理/雲章


對Lucie的第一印象

2006年11月28日,我第一次見到院長。剛見面的時候,覺得她不太理人,看起來很嚴肅,講了話之後,發現她其實很可愛。

那時候,我剛剛結束一個案子回到台大。她骨折住院,當時原本已有一位看護,我們交接的時候,那個看護偷偷跟我抱怨說她很難照顧,因為一直要上廁所,害她都沒有時間吃飯。我接手後,建議院長這種狀況怎麼處理比較好,我可以幫忙,也爭取自己的吃飯時間。

相處了幾天,我發現,只要我提出建議,她都會採納,她是講道理的人,可能因為她比較有文化吧,文化水平高的人,妳跟她講道理,她會接受。我照顧她沒幾天,她就開始依賴我,她跟我說:「如果還是游小姐(之前的看護)照顧我,我會瘋掉!」她的姪子周成虎看到我們相處的樣子也說:「阿英好一百倍!」

我們很投緣,連她在美國的朋友打電話過來,都在電話上跟我說:「多虧有妳,Lucie很稱讚妳呢!」

生活的吉光片羽

我的個性很直接,而且,我其實不知道她是大人物,對我來說,她就是我要照顧的人,我們的相處很自然,她也沒有架子。出院後回家,她常看書看得很晚,她看書很快噢,可以一口氣看到半夜一兩點都不睡, 簡直太過分了嘛,這哪裡像一個病人!

後來,我一到晚上11點就準時關電視,剛開始還有點害怕,她也很不高興。可是半夜是身體排毒的時間啊,這樣一直讀書看電視,怎麼可以,太傷身體了!我還是把電視關掉。她當然不高興呀,還跟董事長(成嘉玲)和殷董(殷允芃)告狀,可是,嘿嘿,她告狀也沒用,大家都說:「阿英我們支持妳!」

她喜歡看洋片,我覺得很悶,就在客廳看台灣連續劇,可是她又怕孤單,常常趁空檔跑出來偷看我睡了沒?我想是她喜歡有人陪伴,怕寂寞。她每次出來偷看我的時候,地板會發出聲音,我不動聲色,等她到我身邊時,突然轉過頭來嚇她(大笑)。

我們生活作息很規律,她有一個習慣,每天早上都會跟我「Give me five」(作勢拍掌)、晚上睡覺前一定要說「Good night」。

有時候,我們一起看電視,看到一些片段,她有感而發問我:「如果我活到那麼老,妳還會照顧我嗎?」我感覺她很怕孤單,我跟她說:「我怎麼捨得不照顧妳呢?」(淚)

她身體狀況好一點的時候,我偶爾晚上會回家或出門,只要我不在,我就覺得她不開心,後來我就很少晚上出去了。

她跟我說過:「阿英,等妳拿到身分證,我要帶妳去歐洲。」我說去歐洲機票很貴耶,要十萬塊,她說沒關係,她要帶我去。那時候我還沒有身分證,很多地方都不能去,所以我拿到身分證以後,最開心的人就是她。

這3年多來,我陪她走過上海、香港、北京、台中、台南、台東、海南島,跟著她到處遊山玩水,看到很多人都很尊敬她,才知道原來她是大人物。剛見面的時候,我問該怎麼稱呼她,她說:「叫我院長(世新大學傳播學院)或是社長(台灣立報社)都可以。」

我沒有文化,小學只讀了5年,根本不知道院長是什麼意思,我只覺得她很可愛、不擺架子,很平常心對我,人格很高尚,可能是書讀得比較多,她很有禮貌,很謙虛。

2009年,她去環遊世界,卻意外在日本機場昏倒,郭良文打電話給我,說她醒來後已經一個人了上飛機,那時候是中午,要轉機,飛機要晚上6、7點才到,我聽了擔心得要死,無計可施,只能在家裡偷哭。晚上去機場接她,她坐在輪椅上被推出來,臉上還是笑咪咪,我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罵她:「妳還笑得出來!」

回來之後,身體情況大不如前,血小板、白血球和血紅素都下降得很厲害。8月23日回國,24日送急診,直到9月1日才出院。之後不斷輸血,一個禮拜3次,打生長激素,提高血小板、白血球和血紅素,雖然身體不舒服,她還能苦中作樂,說自己是「吸血鬼」,吸了血就活力十足。

她很能忍痛,從來不叫苦,真的很不舒服才會說,但是通常已經很危險了。有一回,她在浴室刷牙,突然說:「阿英,我頭昏。」我趕快跑過去抱住她,我一抱她就昏倒了,我嚇死了,真的很危險。半夜打電話叫救護車,救護車來了,她卻醒了,又說她沒關係,不去醫院。

其實她的身體很虛弱,晚上幾乎都睡得不好,一個鐘頭就要醒來一次, 睡眠品質非常差,可是她的精神很好,白天還是精神奕奕去辦公。每次到立報開會,常常就忘了時間,立報開完會、去破報、去傳記,有時候我得提醒她「該走了」,否則她開會開不完,可以一直開下去。

她在外面總是生龍活虎的,可是一回家,她會攤在我身上撒嬌:「啊,回家真好!」我笑她是「在外一條龍、回家一條蟲」,她還會裝毛毛蟲的樣子扭動,我快笑死了,我說:「一定沒有人相信妳在家裡是這樣的。」她總是對我說:「回家真好,阿英,有家真好!」

我是2009年11月拿到身分證,12月回大陸去取消戶籍,因為規定要本人去辦,我只好請3個禮拜的假回去。本來要另外找人照顧她,她不喜歡麻煩別人,可是她的秘書和學生都很擔心她的狀況,蘭琪和助理輪流陪她,可是她的身體狀況突然變壞,她們照顧不來,她整晚沒法睡,胃口不好也吃不下東西。蘭琪問她想吃什麼,到處去買,她卻都沒胃口,吃一口就不要了,身體更加虛弱,後來就住院了。

本來我是計畫1月5日回國,她住院後,董事長從美國打電話給我,要我趕快回台灣。我在1月1日回國,先回家做了她愛吃的早餐,帶去醫院看到她,因為我一回國她就生病,我笑她:「妳生病,妳生的是相思病啊?」她被我逗得很開心。

她喜歡吃我做的菜,也會教我做一些她愛吃的東西:煎牛排、蔥炒牛肉、羅宋湯還有馬鈴薯火腿早餐,她吃得很簡單,我常說她太省,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又不是沒有錢,可是我發現她生活真的很簡樸,她就是不喜歡浪費的人。

醫院的最後時光

我的腰因為以前工作受過傷,到醫院照顧她,常常得抱著她搬上搬下, 她注意到我忘了帶護腰到醫院,一直提醒我,要回家拿,不要受傷。她就是這樣的人,即使自己病得那麼重了,都還惦記著我。

因為她只有一顆腎,又要吃那麼多藥,身體負擔很重,1月25日的時候,醫生提醒她可能要有洗腎的心理準備。當天晚上,她的血氧突然降到85,正常的指數是90以上,資深護士偷偷提醒我要注意,可能有危險。

我覺得情況可能有危險,她的家人又統統在美國,那天晚上11點半,我打給董事長、殷董、蘭琪、邱副校長和李主任。26日凌晨,她被送入加護病房,她想放棄急救,醫生要本人簽字,可是她那時候很喘,喘得沒力氣表達,她指著我,眼睛一直看著我,我說:「妳要我幫妳簽?」她點頭,我說:「別的事我幫得了,對不起,這個事情我沒辦法。」她只好點頭,之後就插管急救。

我不是家人,怎麼可以替她做這麼重要的決定。前一天,有經驗的護士已經私下提醒我,絕對不可以替她亂簽,如果要簽一定要有律師在場。其實,3年前住院時,她就打算要簽放棄急救同意書,當時殷董和董事長都在,董事長不簽,她說:「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救回來!」

26日清晨3、4點手術完,當時她還因為麻醉昏迷中,早上8、9去看她,她已經有點意識,沒有氣切,開始洗腎,剛開始還滿順的,可是到了晚上突然惡化,洗腎的開始機器洗不動,全身出血得太厲害了。

董事長是27日早上6點的飛機回台灣,從機場直奔醫院,董事長到的時候,她本來模糊的眼睛變得很亮、張得很大,我覺得那是藥的副作用,看起來好像是清醒,但其實意識不清楚。11點,她的主治黃醫師跟董事長說,如果這一關能過就好,不過以後會很難照顧。

加護病房有經驗的護士透露,她的呼吸已經是靠機器帶動了。中午12點半,她的血壓下降到30幾,後來,大家都來了,董事長、殷董、 邱副校長、蘭琪、順星、張正、雲章,到了2點24分,醫生就在加護病房裡宣告她的離開。

我沒想到自己會陪伴她到最後一刻,而且居然沒有恐懼的感覺。直到現在,我還是常常想起她,感覺她只是出國而已,我在家想起她,常想到掉眼淚,會哭很久,想到她人還在的時候有多好玩,感覺就像她還沒走。

其實,我覺得她是不怕死的。2007年我們去上海,在飛機上看報,居然看到她的主治醫接受媒體訪問,談癌症治療,當時醫生講的病例跟她一樣是「多發性骨髓癌」,醫生說:「這種病例平均大概能存活 3、4年。」她跟我說:「阿英,醫生說我還有3、4年。」2010 年她走了,正是醫生預估的時間。

她說:阿英是我的好朋友

她對人是不分高低的。我們在家裡吃東西,她都要求一人一半,比如有 15顆葡萄,她會問我:「為什麼我是8顆?」我說,因為妳是病人。她不同意。不過,她耍賴的時候就會說:「我是病人欸~」我們常常鬥嘴,很好玩。

她對我不分高低,在外面,遇到人家好奇我們的關係,她會說:「阿英是我的好朋友。」

她說過,她一生只跟3個人撒嬌:媽媽、姐姐還有我。她們姊妹的感情很好,我照顧她3年多來,她們每天至少講一通電話。

我問過她為什麼不生小孩,我問得很直接:「妳是不是不能生?」她回答:「能生但是不想生」,因為她「想當一輩子的小孩。」

她會唱兒歌、講小時候的故事、談鋼琴給我聽,教我跳恰恰,她還教過我英文呢!她是很好的老師,不過她要求太嚴格了,我後來拒絕學習。

她講過很多從前做過的事,可惜很多我都忘記了。我只記得一件小事,她說她剛到美國的時候,吃虧也不會罵人,常常弄得自己很生氣。我問她:「妳連罵人都不會?」她搖搖頭,我笑她:「妳這個書呆子,連罵人都不會!」我想這是教養太好的緣故。

照顧她的這幾年,她對我非常好,我們很親,我照顧過很多人,但是感情沒有這麼深。之前,她住過兩人病房,隔壁床也是一位教授,看到我們相處的情形,問她:「這是妳的女兒嗎?」她笑著回答:「是呀~」 她還得意地跟蘭琪說:「我今天撿到一個乾女兒噢~」

她講過,剛從美國回台灣的時候,有人主動提議想拜她做乾媽。她那時候不懂台灣社會的習俗,覺得很奇怪,非親非故當什麼「乾媽」就拒絕了。她不知道那是台灣人的社交方式,那人是想跟她拉關係。

她在醫院一度病危時,我很怕她過不了關,我問她:「還有什麼是我可以為妳做的嗎?」她虛弱的搖搖頭,握著我的手說:「我真的很喜歡妳!」

在外面的時候,有人問起我們的關係,她說我是她的乾女兒,我想她是不想讓人家知道我是看護。她對我的小孩也很好,12月我回中國大陸,她給我的孩子們一人5千塊紅包,小孩寫卡片謝謝她,她回了一封很長的信,在信裡面告訴他們,他們的媽媽在台灣如何能幹、如何照顧她,她總是說我照顧她,其實她真的對我非常好。

From: ★
To: "lx.cheng"
Sent: Sun,20 Dec 2009 15:23:08 Asia/Taipei
Subject:

院長:

謝謝您對我和弟弟的關愛,收到您的紅包,我們都很開心...... 在這寒冷的冬天,送去我們的一分祝福,希望您能夠幸福快樂,健健康康的...

同時也替我們謝謝殷董給我們的筆記本...我們很喜歡噢!謝謝你對我媽媽那麼照顧,她一個人在那邊很辛苦,幸好她遇到了你..真的很感謝你!!!

以下是我的弟弟寫給你的:院長,謝謝你給我的五千元台幣.我會好好用它的。還有祝你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发件人: "lx.cheng";
发送时间: 2009年12月21日(星期一) 下午5:40
收件人: "★"<635475863@qq.com>;
主题: Re:

阿英兩位可愛的小朋友,謝謝你們的祝福,卡片很熱鬧動人,選得真好。希望你們可以用那小小的紅包買一份心愛的禮物給自己,留作紀念。你們的信寫得那麼好,讓我很受感動。

這次和你媽媽相聚,一定很高興吧?現在福清和台北來往很方便,見面的機會應該更多,歡迎你們放假時來台北玩玩。

阿英是一位非常好的幫手:做事認真負責、對人親切和善,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很喜歡她。這是我的福氣。在外面大家見我們的感情那麼好,都說我們不是母女就是婆媳呢!你們有這樣一位好媽媽,真值得驕傲!

謝謝你們讓我分享阿英的時間和關愛,祝你們全家健康、幸福,兩位小朋友學習進步、快樂玩耍!

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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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ie的家人朋友學生共聚一堂


雲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

上周三早上,媽媽來電,難過地通知我,阿公在睡夢中走了。啊,我睡眼惺忪情緒還沒到位,接完電話又倒頭去睡,夢到了阿公,變成一個變形金剛機器人,在家庭聚會中向大家宣布他要飛往另一個世界去出任務了。很怪的夢,我從來不特別愛這種怪獸片,卻夢到阿公變成了機器人。

醒來後,我跟十一說,阿公走了,我夢到他變成機器人去出任務了。十一笑了,摸摸我的頭,這時候,傷心不捨的情緒突然爆發,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冒出來,一整天都像頭頂端著一盆水,深怕一個不小心會潑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禮拜四去阿公的靈堂,二姑姑見到我說:小雲,妳以後沒有阿公可以叫了~

她一句話馬上招出我的眼淚,看著阿公的照片,許多往事歷歷在目。姑姑囑咐我寫一篇祭文,告別式時宣讀。大家一邊閒談著關於阿公的年輕打拚時多麼吃苦耐勞的故事,我想到的卻都是阿公帶著我們吃喝玩樂的開心回憶。

幹練的二姑姑去年才辦過公公的喪事,一接到消息馬上通知生前契約公司來處理阿公的後事,有了專業公司負責,爸爸媽媽和叔叔嬸嬸們可以分工照顧奶奶,不至於被一堆繁文縟節搞得人仰馬翻。

既然阿公去出任務了,那我也得完成自己的任務,連夜寫了這一篇文章,寫的時候又哭又笑,可是寫完後,情緒的確平復許多。希望阿公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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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さようなら!

我的阿公是個勤懇樸實的人,雖然晚年病痛纏身,卻鮮少聽他抱怨。每回去看他,他總是微笑著地聽大家說話,偶爾點根菸,冒著傷害健康的風險,眷戀著他五十年都戒不掉的菸,享受片刻神仙時光。他總是安安靜靜地不麻煩人,甚至連離開也無聲無息。他毫無預警地離開,令我們哀痛不已;然而,我也感激阿公以這麼低調的方式,實踐了他一以貫之的生命態度:低調樸實,不麻煩人。

作為家族裡排行第一的孫女,我很幸運擁有許多與阿公共享的美好歲月。在那個周休一日的時代,白手起家為生活打拚的爸爸媽媽總是非常忙碌。童年時,我們最期待的時光就是與阿公阿嬤的周日出遊。國小一年級開始,我的周記裡總是寫滿了假日出遊的歡樂紀事,正當盛年的阿公總是帶著阿嬤,開車來家裡接我和弟弟妹妹,我們玩遍各式水上遊樂園、野柳海洋公園、馬戲團表演、宜蘭礁溪溫泉、金山萬里沙灘。

老師總是驚訝我怎麼能每個禮拜都有那麼豐富的遊樂行程,更難想像這居然是隔代教養的成果,精力充沛的阿公阿嬤二人組,帶著三個孫子趴趴走,玩得不亦樂乎。回想起來,我覺得其實愛玩的人不是小孩,而是阿公。童年失怙的他是否在兒孫身上找回失落的單純與歡笑,阿公以一種非主流的方式教養我們,給我們充分的安全感與關愛,彷彿也是彌補自己失落的童年,跟著孫子,再快活一次。

偶爾,阿公會說起童年的流離顛簸,日據時代失怙少年如何忍受屈辱辛勞的工作、成婚後與阿嬤胼手胝足草創聞名基隆的少將腳三勝行玻璃店並開枝散葉。然而,我所認識的阿公不只是個意氣風發的頭家師傅,更是一位勤懇善良的人。

記得很小的時候,阿公牽著我的手,經過基隆廟口去買愛國彩券,路邊有一個乞丐在討錢。阿公給了我幾個銅板,鼓勵我去「做好心」,看著又髒又瘸匍匐在地上的乞丐,我心裡很害怕,卻又不想違背阿公,於是匆匆走過去,丟下了錢馬上往回跑,結果一個銅板滾出了乞丐的碗,滾到了他搆不到的地方。我覺得很糗,可是也很害怕,緊緊抓住阿公的手。阿公走過去,蹲下來把錢撿起來,走到乞丐面前,把錢放下去的時候,說了一聲「歹勢」,還對他鞠躬致歉,然後牽著我的手走了。

走遠了以後,阿公對我說:「有能力給乞丐錢,是老天眷顧,讓我們有能力幫助不幸的人,所以我們要讓對方有尊嚴,給別人東西的時候,一定不可以讓別人難受。」

阿公的身教言教令我受益無窮,他對乞丐的態度,啟發我待人處世的態度。面對不同的社會階級、種族性別年齡的多元複雜處境時,我總會想起阿公告訴我的,人人平等的觀念,學習以不卑不亢,誠懇謙虛的態度面對世界。

有一回,酒後微醺就會變得愛說話的阿公,興高采烈地向我解釋安全玻璃和強化玻璃的差別,哪一種玻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碎裂。當時好像說反了,一旁的學徒提醒他,他登時清醒了,立即更正並馬上對我行了一個日本式的九十度鞠躬,嚇了我一大跳!阿公怎麼會跟孫女道歉呢?這就是阿公,有錯必改,他從不會倚老賣老跟孫子擺架子。

阿公對人總是笑瞇瞇的,不過在工作上,他是個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的人,對於工法要求嚴格,與他共事的人常常受不了,但這卻成就了他的專業口碑。阿公一直很驕傲,在自己七十歲退休之後,基隆碼頭還有很多大型輪船指定要找他裝修玻璃,因為他從不偷工減料,工法繁瑣卻穩當可靠,絕不怕進水。

阿公的數學很好,而且他訓練我們心算的方法,更是我所見過最有效的。我們很喜歡幫阿公跑腿買東西,因為不管買什麼,找零回來的錢都會打賞給我們,所以我們從小很會心算。阿公一掏錢,說出要買的東西,我們簡直就像計算機一樣,馬上算出自己將得到的零錢,跑起腿來也特別起勁。

從小到大,阿公一直對我們很大方,他帶我們出去玩、給我們零用錢、禮物,都沒有附加條件,他讓我們覺得,愛是沒有條件的,只要阿公出現,一定有賞,不問理由。也許這不是正確的教養方法,然而,這種無條件的溺愛給我帶來的安全感,卻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美好經驗。

然而,如果孫子有特別表現,阿公也從不吝惜獎賞的機會。比如我考上大學,阿公知道了,馬上開心給賞五萬塊獎學金,並且宣布弟弟妹妹們統統比照辦理,獎賞從新台幣到黃金不一而足,這個鼓勵真的很有效,我們所有小孩真是拚了命都要考上大學。擁有這麼慷慨的阿公真是老天給的好運氣,然而,看似充滿物質的背後,其實是滿滿的關愛:我愛你們,不管你考幾分或是不及格;傻孩子手錶弄丟了阿公再買一個給你;廟口三明治很好吃,於是阿公每天早上都帶我們去吃烤火腿雞蛋三明治配冰可可。

對於阿公的記憶,脫離不了吃喝玩樂,對我來說,我們祖孫的感情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累積而來。阿公和我們分享他所熱愛的生活,這是他關愛我們的方式:他會開很久的車帶我們去泡溫泉,回程再去吃一碗手工現做的福州魚丸湯,他從來也不會多說些什麼,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慈祥地微笑。

退休後,阿公的身體以墜落般的速度急遽惡化,晚年病痛纏身的他幾乎足不出戶,身體的限制讓他逐漸失去過往的活力,視力退化更讓是雪上加霜,剛失去視力的阿公曾落寞地對我說:「小雲,我看不見妳了,阿公看不見了。」阿公的話讓我落下淚來,我終於得面對:阿公老了,他終有一天會離開我們,雖然早知有這樣一天,卻沒想到真的要面對。

受日本教育的阿公日語流利,從小他就承諾帶我們去日本玩,那是他最熱愛的國家,卻因為擔心全家摔飛機所以總是無法成行;直到現在,我們還沒一起去日本,阿公卻自己一個人先去天堂了。阿公,請你先抽根菸慢慢等著,因為我們終將相逢。

阿公,さような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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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弱勢發聲

今天,是社長過世一周年。這一年過得好快,她的病逝牽動了整個報社乃至於我們生活的重心,回顧這一年,我們做了好些自己從來沒做過的事,因為她的過世,讓我們學到了這麼多。

我們策劃了她的告別式,寫了生平第一篇訃聞、紀念手冊、設計了臥虎藏龍的社長大俠人型立牌,參加了五、六場不同的紀念研討會,發表論文,談論另類媒體的可能與發展。談著她的理想、回想我們共享的時光,不免扼腕,當她還有體力與我們徹夜暢談的時候,怎麼沒有好好珍惜,總還催促她早點回家休息。我從沒想過,她會走得這麼早,我總覺得,她的父親活到了九十多,醫學如此發達、她的精神如此旺盛,活到百歲並非難事。

透過無數雪片般飛來的感想、悼念,還有陸續出土的訪談資料,我們一片一片拼湊她早年的樣貌,然後,一邊爬梳、一邊訝異地發現,她一生的經歷與我們共同奮鬥努力的目標,居然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看著我們重複著她走過的路,她居然禁得起不囉嗦,容許這些年輕人犯錯、摸索,然後找到自己。她不給答案,她只是問:「妳想做什麼?」答案,永遠要自己去找。

最是風雨飄搖的時刻,所有人都在問:「你們以後怎麼辦?」、「學校會繼續支持你們嗎?」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我們卻彷彿得到了她的庇佑:一個個陸續通過的補助案、得獎的榮耀、甚至天外飛來的好人,好事、好運氣,一點一滴地讓我們體驗到天助自助的美好。

她巨大的精神召喚著我,我常常夢到她,感覺像是她感應到我的膽怯不安,特別來給我打氣,或是現身、或是給一句話,總能對應到現實生活的挑戰,陪伴我安然過關。

一年後,她的傳記、紀錄片出爐了,現代影音科技實現了音容宛在。她走了,精神卻沒有消失,她不滅的影響力將陪伴著我們前進,永遠英魂不散。

英魂不散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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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ie研討會與大家一起走.jpg


那天與Janine相聚,她問我:「社長過世時,妳當下的感覺是什麼?」

Janine知道,原本我們去醫院探望,結果卻見到了最後一面,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我們措手不及,幸好,而後一連串的追思紀念與研討會,讓我們暫時沒空理會情緒,讓忙碌繁雜瑣碎的事務包圍淹沒,逃避自己不敢面對的情緒。

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親身經歷死亡,而且是關係如此親近的Lucie,那樣的衝擊與震撼,一想起她、聽到親近的朋友談起往事,還是忍不住掉眼淚。

上禮拜天,社發所舉辦的一場理論與實踐的開拓:紀念Lucie研討會上,邀請UCLA的John M.Liu博士與香港科技大學教授蘇耀昌,分享他們當年師承Lucie的研究經驗。他們說,Lucie爭取權力相當剽悍,對學生的要求嚴格,同時,她非常懂得找資源,學生需要工作、獎學金,她總是有辦法幫忙。

中國社科院與廣州中山大學來了幾位教授,其中一位前中山大學東南亞研究所副所長劉玉遵是Lucie當年勇闖中國做廣東台山僑鄉研究時的見證人。他說,當年Lucie提出做研究就是要跟農民同吃同住,要求住農家。八十年代的中國農村條件很差,勸說她也無用,只得讓她住進克難的農村,但她卻不以為苦,每天興高彩烈地去串門子拜訪鄉民。

甚至在訪談時碰了釘子,鄉民以不識字為藉口,懷疑這美國來的教授意圖不明,她決定放棄傳統的問卷調查,跟大家做朋友,開放研究團隊的住所,歡迎大家來聊天,甚至也幫忙不懂英文,想申請到美國去依親的鄉民看文件、寫家書、尋找在美國的親人。

她的善意與行動使得計畫推展順利,口碑傳開,很多鄉民主動來找她,拿出家中珍藏的歷史文件與在地刊物。從晚清到民國政府時期,台山出版的刊物居然不下120種,不少是由某一村莊或某一姓氏宗祠發行出版,保存了當地社會、經濟、文化的珍貴資料。當時有一份台山全縣發行的「新寧雜誌」尤其特別,創刊於1909年,直到1949年發行了1096期,不只在當地大受歡迎,更發行到美洲,深受海外華僑的喜愛,從內容中也能窺見當時僑鄉與僑居地之間緊密的往來聯繫。

聽著台上的教授老淚縱橫地懷念他們當年的情誼,我想起Lucie曾說過,她從前在台山做研究,因為農家沒有浴室,每天傍晚洗澡時,是農家用簡單的竹籬在院子裡圍一間沒有屋頂的小隔間,然後把水從上頭倒下去,「我就這樣洗澡!」我還記得她那炫耀得意的表情。

那大約是我從麗江自助旅行回台後,我得意地想證明自己「可以吃苦」,因為她之前從中國帶了一本書給我「甜的吃、苦的也吃」。我說為了跟當地融成一氣,我也沒有要求天天洗澡,最長的記錄是三天才洗一次。

她聽著,微笑著,然後說起台山的故事。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她有過這樣的農村經歷,以為她大學打五份工已經夠傳奇了,沒想到她到了四十幾歲還有勇氣放下身段與美國優渥舒適的生活,跑到剛剛改革開放的中國農村長期蹲點,但她從來不主動說這些往事,我們也不會追問她的過去,現在想起來,很自責為什麼我們毫無警覺,當真以為她是超人,每次病癒後神采奕奕地出現,就以為沒事了,以為她一定熬得過這一關,然後哪一天又會笑咪咪地問我:「周末有空一起吃飯嗎?」

許多懷念她的人都說,Lucie有一種天真的氣質,想做什麼就去做,也支持別人這樣做,不問成敗,卻十分在乎過程。重視問題,但不一定要有標準答案,因為「問題提對了,事情就解決了一半。」

研討會的四場討論中,有三場的與談人都在台上掉眼淚,台下此起彼落的跟隨,一位中國的學者說得很妙:「Lucie有一個特點,她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跟她的關係特別好,但Lucie也很神秘,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她跟別人在做什麼,所以今天我們得開個研討會,大家彼此交流交流,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事情……」

他說,Lucie對於當代社會有一種急迫感,擔心很多事情再不做就來不及,而她也是這樣才會讓自己永不停止地工作,話還沒講完,這位一副北方彪形大漢的教授突然扭曲了臉,傷心地哭了出來。主持人是東海大學的高承恕老師,他草草地結束了這場論壇,免得自己也跟著在台上淚崩。

我一邊擦著眼淚,看著周圍靜默掉淚的人們,突然覺得,這多麼像是一場集體心理治療,一群曾經與她共事、共同奮鬥的門生故舊,各自分享我們所認識的Lucie,在她生前我們也許並不認識,但她走了之後,我們卻因著繼承她的精神遺產而成為一個想念的集體。

在台灣首創外配識字班的曉鵑完全不知道,Lucie早在四十年前就在洛杉磯的唐人街做過一樣的事情:識字班、托兒服務、組織婦女防治家暴;主辦越南四方報的張正也不曉得,原來Lucie三十幾年前就為唐人街的新移民辦過母語刊物;而我到現在才知道,她為我拆除了多少玻璃天花板,她總是不吝惜提供機會、視野與資源,她教會我不要輕易妥協,永遠都要相信自己做得到。

我想,Lucie走得沒有遺憾,遺憾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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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長過世後,天下雜誌的發行人,她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打算為她做一篇專訪,指派了這個題目。採訪記者很是靈光敏捷,快手快腳地邊訪問邊打字。我在會議室裡接受訪問的當下,發行人正和十一正端坐電腦前,在幾千張照片海中,為追思手冊挑選照片。

「一定要挑漂亮的!」她臨走前叮嚀我,拍拍我的肩膀。我點點頭,「一定!」她眼中仍有微潤的光芒,挑照片的過程,多少美好的往昔,讓她也忍不住熱淚盈眶,我假裝沒看到。

我想她是死而無憾了,有這麼真心相待的朋友,在最後的時刻,仍為她捍衛美麗的權利,她在天上一定也會微笑吧~

延伸閱讀:
成露茜 豐富的靈魂 辯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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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露茜社長


社長給的功課

大四進入報社當實習生跑新聞,社長交代做記者的幾樣功課,其中一項就是得預先準備名人檔案,比如宋美齡,說不準哪天會派上用場。我默默記在心上,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得發一篇社長的訃聞。

XXXXX

1月27日中午,溫暖的冬陽難得露臉,我和張正到台大醫院探望社長,這是第一回到醫院看她,沒想到卻見到最後一面。站在病床旁,聽醫生宣布死亡時間,社長的姊姊成嘉玲、好友殷允芃、看護阿英,以及她的博士生忍不住低聲啜泣,張正靠著牆崩潰哭泣,我握著社長逐漸失溫的手,無法置信。

她真的走了?那個縱橫學術與媒體,又當傳播學院院長、又兼新聞系系主任,還是《台灣立報》、《破報》、《傳記文學》發行人兼社長,要研究、要教書、還要天天進報社跟記者開編前會,而且總是一眼就能看到錯字,總讓我窘得想鑽地洞的社長,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下驟然離開人世。

社長曾經是報社的一則傳奇,有關她的一切,都是聽說。

聽說大家都很怕她、聽說她的英文比中文好、聽說她從來不在台灣過年、聽說她曾是政治黑名單,曾經有十多年的時間不能回台灣。社長充滿謎樣傳奇。

後來,這些謎題逐漸在一次又一次的編前會、降版後的宵夜會中一一揭曉。社長沒有架子,她總是讓人覺得受尊重,即使妳的年齡比她小很多,妳的見解不見得高明,批判的觀點可能幼稚,她都願意聆聽妳的意見,為妳指點迷津。

她的犀利提問、批判觀點、國際視野,常常讓人招架不住,然而,她很有耐心,不斷提點我們看見主流媒體與論述中的意識型態與結構問題,她鼓勵我報考社發所,從下屬變成學生,她提醒我:「念書是好的,但是千萬不要忘記行動。」

一邊工作一邊念碩士很辛苦,跟她撒嬌,她不以為然,說起她在美國念書時自力更生,同時打五份工:在兩所教會彈鋼琴、到餐廳穿著短裙溜冰鞋端盤子、在學校的媒體當記者兼編輯,還可以拿獎學金。她說,不嘗試就不會認識自己的極限,太可惜了。

她總是這樣三頭六臂、精力充沛地參與各方邀約,嘗試新事物,看霹靂布袋戲學台語、看歷史連續劇還能想到研究靈感。那時,她還住在木柵路的巷子裡,半夜下班常常散步送她回家。她總是興高彩烈分享見聞,認識有趣的朋友、讀到新鮮的研究,常常在巷口談了半個多鐘頭還意猶未盡。

有時張正開車,她一時興起提議去宵夜,往往就去復興南路的清粥小菜,她吃得不多,喜歡點很多菜,常常聊到天色將明,我們已疲困不堪,她還精神奕奕地炫耀:「早上九點我還有個會!」

社長想做的事太多,睡眠很短,只需要平常人的一半,她說「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睡。」我們毫不懷疑睡眠是個問題,她從小到大做過這麼多非常事蹟,有如「九命怪貓」,連癌症都能戰勝,睡得少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在夏威夷念書時,她最喜歡在晚上和男朋友一起遊車河,享受海風與星空。幾年前她買了一輛小車,假日和郭良文老師夫妻一同遊山玩水,偶爾也開來上班。有幾回下班時,她邀我搭便車「我車妳回家」,看著她熟練地操作方向盤,彷彿看到當年夏威夷大學女生的青春身影,完全駕馭自己人生方向的自信與自得。

後來,有回在高速公路上發生意外,車子被擦撞護欄後迴轉一圈,再回到正軌,她鎮定地繼續開車,回來後大肆分享她的驚魂記,卻嚇壞一票親友,大家再也不准她獨自開車。

當她身體出現微恙時,曾看過中醫,醫生說她脈象微弱,一如將走之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精力充沛的女士,身體的訊息居然這般羸弱。我們才了解,她展現出來的精神氣力,其實靠的都是意志力。之後她試過多種治療方式,每次轉述,都讓人聽得提心吊膽,她卻說的雲淡風輕,對病痛死亡毫無恐懼。

即使是到了最後的時刻,她對自己的病情還是樂觀的。今年過年,原本說好要來我們家吃年夜飯,問她想吃甚麼,她很爽朗地說:「我只要有豆乾炒肉絲就行了~」簡單的生活物欲是她一貫的風格,社長總是不麻煩人,連離開也是這樣瀟灑。

社長,還是歡迎妳來吃年夜飯,還有,其實我很高興,妳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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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露茜社長

我最敬愛的老師與老闆成露茜女士昨天下午過世了,突如其來的悲痛讓我至今仍無法置信,還沒能回魂好好為她寫篇文章,這是十一的文章,很能反映我對她的懷念心情~


文╱張正

2010/1/28

第一次聽到社長的聲音,是在25歲半夢半醒等待工作的一個秋日午後。

只知道有一位台灣立報的「ㄔㄥˊ」小姐打電話來,約我隔天面試。

依約在下午到了立報。下午的編輯部,空空蕩蕩,燈火未明。總算找到個人,說我是要來面試的。

「跟誰面試?」

「ㄔㄥˊ小姐。」

「ㄔㄥˊ小姐?」

這人叫我等等,回頭進了個房間。一會兒要我進去。

原來「ㄔㄥˊ小姐」,就是「成社長」。雖然在那之前,我壓根沒聽過成露茜的大名。

面試講了些什麼早已不記得。我沒有新聞科系的背景,說自己想以文字謀生,好像承諾會呆個兩年。

也許是那天社長心情好,也許我們真的很投緣,聊得很愉快,我被錄取了。後來總是聽說大家都很怕社長,我始終沒能理解。而她為什麼以社長之尊通知我去應徵一名小記者?這十五年來我竟然都忘了問,以後也問不到了。

XXX

這是個難得有陽光的冬日,我和雲章去醫院看社長。

前一天管中祥打電話來問我社長的病情。我一問三不知。

這幾年,社長總是在醫院進進出出,這陣子尤其頻繁。但我總以為她比不魯斯威力還有威力,超級Die hard。即使生病期間,只要進報社,仍是精神奕奕,裝扮時髦,社務會議前處理掉一批公文,開完會之後,還去傳記文學、破報巡視一圈。

管中祥說社長已經簽了放棄急救書,但又好像沒事,所以打電話來問問。我心裡不安,撥電話給社長的貼身看護阿英,阿英沒接電話,我回頭一忙,就忘了。

隔天中午想起,撥通了阿英的手機。阿英的說法反反覆覆。一會兒說能撐過這兩三天就好,一會兒又說狀況不樂觀,總之已經在加護病房,但是探視時間有限制,叫我不需要來。

掛了電話,抽了一根菸,想想,還是去一趟醫院的好。連續幾個禮拜社長都沒來開會,也沒聯絡,去醫院就算講不上話,看看也好。

和雲章叫了計程車,請司機開快一點,想趕在探視時間之前到。在迷宮般的台大醫院裡轉來轉去找到加護病房,社長的姊姊成嘉玲、好友殷允芃、學生黃順興、以及一些世新的老師們已經在門口。說是不要進去的好,免得感染病人。

大家在門口小聲的交換資訊。我想進去看看社長,似乎又不妥。正在躊躇,加護病房的門打開,阿英探出頭來,神情落寞,請社長的姊姊成嘉玲進去。還有人也想進去,問行不行,問還有沒有防護衣可以穿。我好像看見阿英輕輕嘆了一聲,說沒關係,都進去吧,社長已經過去了。

眾人圍在社長的床邊,啜泣。醫生像在演影集似的宣佈死亡時間,2010年1月27日下午2點24分。

回到報社,李姐說我很有福,能見到社長最後一面。我的確有點小小的得意,幸好當時決定搭車趕去,如果沒去,會有更大的遺憾。但又怎麼知道,這一去,竟是永別。怎麼能相信,我以為是最強的社長,終究還是不敵天年。

XXX

寫到這裡,和標題「大俠成露茜:有學有術有膽子,亦儒亦俠亦詼諧」沒什麼關係。但這個標題挺好,是我躺在床上一個半鐘頭睡不著覺,想到最可以總結我所瞭解的社長的一句話。

社長喜歡武俠片,替弱勢發聲,愛打抱不平,這正是「俠」。本來還在想應該用「俠女」還是「女俠」,不過幸好沒忘記,反對刻板性別的社長,應該也會反對在「俠」的前面或後面硬要加個女字。俠就俠,有什麼男女之別?

有學。著作等身不說,所有她的學生都可以證明。社長雖然有忙不完的事,但卻也似乎看過所有的書,總是可以旁徵博引,這在我大膽找她指導我的碩士論文時,領教過了。

有學加上有術,是她創辦的世新社發所的Slogan,也是她的自我要求。辦報、教學、研究,都是例子。

有膽子。一個例子,是她六十幾歲時,竟然去做近視雷射手術。另一個例子,她有種去美國大峽谷的空中玻璃走道。她支持四方報,也算有膽子吧!

「亦儒亦俠」講過了。所謂「亦詼諧」,我最記得的,是她總愛「炫耀」,三不五時會遇到有眼不識泰山的莽撞男子,以為她比實際年齡小個一二十歲,然後發動追求。

XXX

好久沒這樣哭了。兒時奶奶出殯時在靈車上哭,年輕時和女友分分合合哭,也沒像現在快四十歲,斷斷續續哭了一整天,哭得兩眼紅腫,夜不成眠。

社長是老闆、是老師,也承蒙她不棄,把我和雲章像朋友一樣對待。

社長走了,沒辦法。心裡空空的,今後沒人可問、沒人可抱怨,得自立自強了。

但社長也沒走。十五年來,她說過的話,夠我下半輩子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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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yu,濃眉大眼、歌聲優美動人的阿里山鄒族青年,因為癌症,離開了這個他熱情擁抱改革希望的世界。

這是今年第二個朋友離開了,生命如此苦短,大學學長和Voyu正當盛年,都是那種對社會有熱情、對朋友有情義的好人,英年早逝,如此匆忙,唯一堪慰的是,他們都沒有受太多病痛折磨,走得安祥。

我想起關於Voyu的點點滴滴。

幾年前,Mag邀請我和十一到阿里山的特富野部落參加鄒族的「戰神祭」(Mayasvi)。Mag是Voyu的朋友,而Mag是我研究所學姐,上山之前,我根本不認識Voyu。但因為我們是他朋友的朋友,順理成章也成了他的朋友。

Voyu邀了一票朋友:採集原住民音樂的漢族人類學博士生、布農族的小學老師乙布、阿美族的社運美女阿洛,以及其他回鄉的鄒族青年,一大夥人就住在Voyu的阿姨家,女生睡房間、男生就在客廳打地鋪,小小的房子住了十幾個人,十分熱鬧。

第一晚,夜幕低垂,屋外升起火堆,燒著氣味芳香的木材,在煙霧瀰漫中,我們用很原住民的風格旋律唱歌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做XXX,朋友都叫我YY~」一個接著一個,打破了初次見面的尷尬氣氛,我很有偏見地想著:「嘿,原住民果然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不同族的朋友交換著保力達B藥酒的喝法,加小虎咖啡還是韋恩咖啡哪一種比較夠力,可以撐一個上午的農作而不會累。布農族的乙布笑著說那不斷轉換風向的煙霧是她的祖靈來保護她,開玩笑地「命令」煙霧去攻擊某人。奇怪的是,說完這話,那煙霧就彷彿聽懂她的話似的,直往她的方向吹。

Voyu一聽這話就沉下臉,提醒她:「乙布不要亂說。」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煙霧不斷往以布的方向飄去,她還在開玩笑,一邊換位子,但奇怪的是,她換位子,煙霧就跟著換方向飄,本來在一邊談笑的我們也感覺事情不太對勁。

乙布當場就道歉了,對著火堆,大家都沉默了,啊,在祖靈的地盤,可以輕鬆但不可以放肆的呀~雖然圍著火堆,大家卻不約而同感到一陣涼意,那是一種對未知力量的戒懼,也是對深山老林裡不可測度的神秘的敬意。聽著她們說祖靈的故事,仿佛是另一個異次元的故事,如此靠近卻又陌生。

第二天,祭典尚未開始的傍晚,Voyu帶著我們去部落裡去串門子,幾乎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烤野豬肉或竹筒飯,非常有慶典的熱鬧氣氛。每到哪一家總要吃點烤肉、喝點小米酒,一家一家吃喝聊天,才發現這村子裡都是親戚,然後Voyu這名字也很普遍,Voyu的舅舅也叫做Voyu,他舅舅也是帥哥一名,他們自豪,所有叫Voyu的男生都長得很帥。

「戰神祭」(Mayasvi)從天黑開始,部落長老主持,所有村民圍著火堆,一圈一圈,手牽著手跳舞,合一的步伐、天籟般的吟唱彷彿要直達天聽。一桶桶小米酒無限量供飲用,從星星出來的時刻開始,要唱歌跳舞直到太陽出現。透過儀式,人們在微醺狀態下唱歌跳舞,是一種與祖靈同在的慶祝,感覺十分美妙。

過去的戰神祭外人不能參加,近年來開始慢慢放寬,也讓非鄒族的人加入,只要願意遵守戒律,尊重祭典進行方式。我和十一入境隨俗跟著跳了半個多鐘頭,就覺得必須喝點小米酒提神,但其他人卻可以一直一直跳下去,一點都不會累,我想,是祖靈的力量吧。

稱Voyu是原住民菁英並不為過,他是少數來自部落,憑著自己的努力不斷追求學術與實踐的博士生,雖然壯志未酬,但他具體展現了一個原住民青年菁英來自部落、將貢獻回歸部落的不忘本人格,激勵了更多年輕一代原住民找回身為原民的光榮而非引以為恥,他用Voyu而非漢名行走江湖,就是希望透過他自己,讓朋友學會以原住民語言稱呼他,讓所有人正視原住民。

聽到Voyu過世消息的那天,眾親友正在阿里山舉辦他的告別式,沒能上山的朋友紛紛以暱稱、文字留下紀錄,哀悼這位英年早逝的朋友。這是我對Voyu的告別,祝福他回歸到祖靈的懷抱裡,開心唱歌、大聲歡笑,一如我所認識的那個他,在三十出頭的青春壯年,永遠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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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到了,朋友買到便宜得不可思議的清艙機票,打算東南亞趴趴走,台北飛暹粒,吳哥窟到寮國龍坡邦,龍坡邦到河內,河內下胡志明市,最後由金邊飛回台灣。

她請我幫忙介紹胡志明市的朋友,我大力推薦西貢沙發衝浪,但上班時間怎麼辦呢?誰有空陪她們吃喝玩樂?想了想,西貢達人Jerry,絕對是西貢伴遊的不二人選。

長得比我還像韓國人的Jerry是我的鄰居,住在同一條巷子裡、比我晚一個月到西貢,進人文大學學越文。Jerry每天早上上團體課、下午還請了四個越南家教一對一上課,積極要學好越文。

Jerry剛到越南時,假日都在華人區吃中國菜,抱怨台菜既不道地價格又貴。我給了他幾本當地發行的免費雜誌Asia Life、Sketch,雜誌裡提供許多餐廳消費資訊,Jerry如獲至寶,潛心研究,騎著他的摩托車,開始在西貢不夜城裡開啟他的美食田野考察。

法國Fenny冰淇淋
這家法國冰淇淋每月有一天晚上提供冰淇淋吃到飽活動,一人只要6.7美元

法國Fenny冰淇淋
可以吃到飽

黑貓漢堡
黑貓漢堡,右上角的手表是比例尺

因為勤於考察做功課,Jerry知道哪裡有好吃的餛飩麵、台灣人開的鹹酥雞攤子為什麼開了又關、哪家咖啡館的拿鐵味道最香、哪家墨西哥餐廳的午餐牛排最實惠。當然,西貢最負盛名的夜生活他也沒錯過,他知道哪家日式咖啡館每周四晚上都有拉丁舞會、哪家墨西哥餐廳又提供初階騷莎舞教學,他甚至先自己去探勘一番,再帶著我們一票台灣同學去體驗,儼然一副團長姿態,十分專業且熱心。

Jerry獨自一人到越南遊學,直到他太太Lulu來探望他,我們才知道,這個看起來成天玩個不停的大男生,其實早已結婚。Lulu是個高挑艷麗的大美女,他們自己不說,看不出來他們結婚八年了。Lulu一見到我就來個鞠躬:「謝謝妳,多虧妳照顧Jerry了~」唉呀呀,真是言重了,Jerry照顧我比較多啦~

Jerry帶著Lulu認識在西貢認識的台灣朋友,體驗他所認識的西貢,Lulu說:「這裡太舒服了,連我都想來了~」Jerry安排了一趟到富國島的海灘假期,Lulu一改過去對東南亞國家的刻板印象,對越南讚不絕口,依依不捨回台北。他們夫妻沒有小孩、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讓幾位未婚的朋友很羨慕,感覺仍有熱戀的甜蜜。

終於,我也回到台北,Jerry仍不時傳來一些馬路美食消息:
「十一郡開了一家很棒的海鮮餐廳,大頭蝦又大又便宜!」
「北部淹水,有個河內大學的台灣學生到西貢來避難,我們帶他去跳舞收驚。」
「鴉片館的西餐味道很好,妳下次一定要試試看。」
「我的越文考試E級通過了~」(外國人語文考試的最高級)

Jerry的越文程度可能是我認識的台灣人裡面最好的,其實越南老師坦白告訴他,一天上兩個小時就夠了,其他時間應該要多出去跟人接觸,去觸摸真實的越南社會,不要只學會書本上的知識。

他自己也說,越文程度之所以突飛猛進,得歸功於他的「夜間部」老師,那些在咖啡館、Pub、餐廳或舞廳認識的正港越南人,哈拉是最有效的學習,馬上就驗收。

白天上課、晚上冶遊的Jerry是我遇過最幸運的玩家了,工作多年後給自己一段空白的時間,卯起來學習與放空,誰看得出來這樣的Jerry,當過十年的電腦工程師呢?下次如果還有誰詆毀工程師都是宅男,Jerry很有資格跳出來作為工程師反證,工程師,也可以是玩樂達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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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妳的包裹,很重!」辦公室櫃檯對我使了個眼色:「又有什麼好東西啊?」我瞄了一眼收據寄件人姓名:「哈,今天有西瓜吃囉~」

每年夏天,李校長會從花蓮宅配一顆大西瓜到台北給我,那是夏季限定的禮物,一份令人感懷在心的情意。

那一年冬天,出差到花蓮,認識了帥氣又熱情的李校長。是夜,他帶著我和同伴到一家原住民特色酒吧,說了一晚上的故事。他和瀟灑的老闆Ben相知相惜,雖是不同族群的原住民,相聚於海岸山脈一隅,一個是單身赴任的已婚校長、一個是失意台北都會的單親爸爸,年齡相仿的他們成了對方每晚的最佳酒伴,聊天說心事。

Ben剛從台北回花蓮時,深深想念夜空燦爛的星星,半夜帶著孩子到李校長的學校操場邊搭帳篷,數著星星入睡。Ben最喜歡清晨聽國小樂隊升旗,「參差不齊的身高,五音不全、節奏掉拍的樂隊,聽了真是~感動啊~」Ben表情十足地形容;「一學期聽下來,你就會發現,啊,吹得越來越好了,學生有進步喲~」

李校長補充:「過完暑假就回到原點了。」「沒錯,就像薛西佛斯推石頭上山一樣,徒勞。」兩人有默契地對看大笑。

升完國旗,聽過樂團演奏,Ben會撥手機給校長:「校長,你的早餐熱好囉!」校長會到帳篷跟Ben一起吃御飯糰當早餐,望著海岸山脈起伏的稜線,迎接每一天的早晨。平淡的生活裏,他們兩人找到自得其樂的態度,讓我和同伴十分羨慕。

離開的時候,說好總有一天要再回來Ben的酒吧相聚,或他們上台北一定要來找我們。酒酣耳熱之際說的話,能當真嗎?李校長是認真的。他上台北開會時,不會忘記給我一個電話,這幾年來,他來看我的次數遠高於我去花蓮找他。

不過幾年,滄海桑田。

校長從山脈縱谷調校到太平洋畔、同伴因憂鬱症離職,Ben的酒吧還在,卻再也等不到校長一起吃早餐,重逢的機會渺茫,那個夜晚成為絕響。

除了西瓜。

他每年都不忘寄一顆碩大多汁的西瓜給我。第一年收到時,我驚喜地打電話向他道謝,他說:「今年天氣太好,西瓜價格不好,幫農民一點忙,要多吃西瓜噢~」

今年三月,我和十一為了四方音樂節前往花蓮勘景,再度與校長重逢。這回,他不再是一個人,他領著全家人帶著我們到七星潭的原野牧場餐廳敘舊。在東部小學「流浪」多年,他終於得以一家團圓。

這回,沒有了Ben,他給了我們另一個驚喜。

水璉海角工作室 (1).JPG

在台九線上飆速,他領著我們來到一間海角天涯個人工作室,認識住在那兒的一位漂流木藝術家。藝術家正在屋外燒著檜木漂流木起火烤地瓜,我沒吃過那麼高貴的烤地瓜,一邊著迷於四周散落的創意漂流木家具,一邊側耳聽著藝術家口若懸河地談論藝術、人生與八卦。

李校長真是四海都有好朋友,我忍不住問:「你們怎麼認識的呀?」也許我不該問,交朋友對他就跟呼吸一樣自然,你記得自己怎麼學會呼吸的嗎?

我不記得。我只知道,每年收到西瓜時,一定要記得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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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颱風來襲的傍晚,朋友洛洛msn我:「謝謝妳,Usen真的幫了大忙!」我的前任超級助理,現在是她的得力助手。「她很棒吧?我就知道!」我像是個驕傲的母親,因為自己的小孩被稱讚而沾沾自喜,其實我只不過是打了個電話而已。

Usen到洛洛主持的協會半年多,半年間,協助投遞了大大小小的申請案,爭取到不少經費、協助紀錄片人才培訓營課程,受到充分授權與信任,恨不得有三頭六臂48小時,厲害的是,這小女生在忙碌壓迫的環境中,還能考上研究所,繼續追求她的電影夢,真是不簡單,我跟洛洛說:「她真是不可多得,妳看我對妳多好!」洛洛說:「我還缺人,妳還有沒有?」

千里馬哪有那麼容易找?我跟洛洛說,最好是自己挖掘,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適合一起工作的人,那種感覺像是挖寶,雖然在104人力銀行如土石流般的制式履歷堆中挖寶感覺並不痛快,甚至是種折磨,不過,這種磨練的過程,會訓練出我們更好的識人雷達。

面試新人總有種興奮感,雖然這種快感會隨著人數增加而呈現邊際效應遞減,很奇怪,讓人印象深刻的,多半不是那些表現出色、口條清楚俐落的人,而是那些在面試時多半表現並不頂出色,但是直覺不錯,事後證明是跑得又快又好的千里馬。

比如我現在的同事Chyng。

Chyng來應徵時大學剛畢業,履歷表上的推薦人是她系上的某位學養俱佳的教授,當時他教室剛好在我對面,我向他求證時,他大力推薦,表示:「從來沒見過一個學生的文筆像她這樣優美,態度認真,請您務必給她一個機會。」

這位老師曾擔任層峰文膽,是那種在校園遠遠看見妳就會主動先點頭,等走到靠近了,一定會停下來寒喧問候,眼睛認真看著妳說話,言必稱「您」,十分講究禮貌的謙謙君子。雖然老師大力推薦,但是我卻懷疑這可能是基於愛護學生所做出的判斷。

面試的時候,終於見到Chyng,第一眼,讓我很不安。

她很瘦,非常瘦,160公分大概不到40公斤,單薄的身子彷彿風一吹就會飄走,電視台會喜歡她這樣的記者去跑颱風新聞,很有說服力。當時問了什麼其實不記得了,感覺是她答得不錯,整體感覺都很好,修過的課、看過的書都說得頭頭是道,我和另一位主管都覺得不錯,卻也隱隱感到不安。

「她眼圈好黑,感覺好像吸毒過量!」「好瘦,好像不太健康?」議論紛紛之後,我們看到她的筆試考卷,她的字體很大氣而漂亮,她抓得到重點而且速度好快,她是我們這一波筆試作業中,最讓人眼睛不痛的一位。

然後她就成為我們的一員了。事後證明,她真的很瘦、身體很差、沒有吸毒但是眼圈還是黑。可是,她的工作能量超強,幾乎是使命必達,有時候還會給妳超過預期的驚喜。我有時候會擔心她會把自己搞死,但是她對自己喜歡的任務願意全力以赴,別人不太願意去的窮鄉僻壤她搶第一,別人不關心的弱勢題目她熱血沸騰,有時候得替她滅火,強迫她休假。

相處過之後,我終於了解,為什麼當初那位老師如此盛情推薦,Chyng跟Usen一樣,對世界都抱持著熱情、有正義感,願意精進自己的專業能力,服務有需要的人,對於弱勢族群具備深刻的同理心。

她們都很年輕,像是塊璞玉,在艱困的環境中與現實琢磨,掙扎著生存,卻不忘記要貢獻社會,這讓我十分佩服,讓我再年輕十歲,我也不見得能做得像她們一樣好,何況她們當下所面對的現實情況,比起來,我實在是溫室的花朵。

我有點虛榮,我喜歡讓這些璞玉在有挑戰的環境琢磨,然後聽到人家告訴我:「哇,她怎麼這麼棒!」看著她們逐漸綻放光芒,那種滿足感,大概也像收集名牌包的貴婦,只不過,我的虛榮,沒有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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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存在,存在的是我們對一切人事物的觀看方式(way of seeing);我們怎麼看世界,決定了世界的模樣。你很難想像一味關注頭髮顏色或胸部大小的一群人,如何能建立起一個海闊天空的自由社會。--陳真

精神科醫師陳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近日一名高中女生因自覺胸部過小而覺得人生灰暗,至精神科求診。我無言以對,只能跟她說,這些問題並不需要解決,因為它根本不是問題。」

台灣社會中,過度忽視關鍵議題而卻又過度重視無意義的枝微末節,讓他有感而發:「每次回台灣,總感覺彷彿進入一個獵人樂園。做為獵物,你必須小心閃避各種獵捕。或者說,它就像個馬戲團,你必須努力扮演一種人們對你如此認定但卻事實上與 你根本不搭調的角色,因為觀眾看世界只採取單一眼光,而且相當行為主義,看到個影子就生個兒子,無法理解人事物豐富多元的價值與內涵。」

他的感嘆讓我想起幾天和朋友S碰面時,她對久違的台灣的矛盾情感,年過30,剛從劍橋拿博士返台準備找工作的S,面對媽媽最關心的問題:「妳什麼時候要結婚?」感到無言以對。

S回台北一個多月,仍然無法適應這城市的躁動與急迫,「朋友都變得好忙,感覺多講兩句話都很怕耽誤她的時間。」她說,在國外建立的社交圈眼看著隨大家畢業返鄉而消散,從前的朋友紛紛在這幾年結婚生子,進入人生另外一個階段,忙事業忙家庭,連她的弟弟妹妹也在這幾年成家,她的「家」,讓她感覺自己像個外人。

S很能與自己相處,在異國孤寂的歲月中,很能自得其樂地透過參加各種國際研討會遊歷各國,她膽敢獨身上路到阿拉伯國家旅行,卻在自己熟悉的城市裡感到恐慌,「難道我又得離開?」她一邊申請其他國家的教職,一邊等待,但又對現下的社會壓力無奈。

「我媽說,嫁得爛總比沒嫁好!」S此話一出,我們都沉默了。這就是社會現實啊,沒有人關心妳的婚姻品質、個性是否合適,但是大家都認為人到一定年齡就應該做某些事情,否則就是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反社會怪咖。

朋友Y曾經接過詐騙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哭泣喊媽媽的小孩,Y很冷靜地說:「妳打錯了,我沒有小孩。」那歹徒老羞成怒,居然大聲教訓Y:「35歲沒生小孩?妳這樣對得起社會?」可見這種隱而不宣的教條壓力有多麼可怕,連詐騙集團都視之理所當然還拿來教訓人。

專攻性別研究的S即使能走遍各國發表論文,卻對家人固著的傳統刻板性別觀點無能為力,離家越近,卻讓她感覺越遠。

我們相對無言。這種寂寞的感覺,我偶爾也會出現,但是,作為獵物,這種獨自奔逃的寂寞感,我想S的體會,肯定比我深刻多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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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國中基測的作文題目是「老師的一天」,看著新聞,我想起高中的國文老師娟娟,想起一起廝混的時光。

娟娟的一天是這樣開始的:五點半起床,七點以前到學校看學生早自習,八點開始上課,午休看學生午睡秩序,五點輔導課下課後,三三兩兩還不打算回家的同學,會故意落在隊伍後頭,等著她一起放學。

那才是一天精采的開始。

一群人走下山,經過海洋大學,繞過不必買票的小徑進入和平島,走到海邊,吹吹海風,聊聊天,把那些對聯考的擔憂與青春的鬱悶送給海風一併吹走,看著落日西下,搭上公車回市區,到廟口打牙祭,然後回家。

娟娟是嚴格的老師,也是溫暖的朋友,每個人跟她都有一點小秘密,那成為一股風氣。於是,不知道是忌憚秘密,還是她有魔力,跟她走得近的學生,都自然而然地開始上進。在那所以嚴格著稱的私立高中,雖然魔鬼訓練讓學校每年都拿得出漂亮的榜單,可是我們都知道那背後有多少青春血淚。

高一的時候全班有60幾個人,升高二的暑假,刷掉了十幾個人,因為成績不夠,學校「建議」家長讓學生轉到其他科,除了升學班,還有商科、廣設科、機工科,總之,學校不會開除任何學生,但是務必「因材施教」。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全班只剩下30個人,29個人考上大學,一個人上了夜間部,在大學升學率20%的時代,家長對學校的表現趨之若鶩,哪裡會在意漂亮數字背後的秘密。

每天在這所高度控制嚴格管教的高中呆上十小時,是很鬱悶的經驗。而娟娟,彷彿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下課後的喘息時光,成為我高中歲月最美好的回憶。爸媽問起放學到哪鬼混,就說跟她在一起。我媽一聽自然放心,跟老師在一起,能壞到哪去呢?但是我媽從沒想過,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老師,放學老是跟學生鬼混呢?

我也不明白她怎麼會這樣,上課時正經八百,該講的課、該罵的話一句不少;可是下了課,好像就變成了同學,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她還很驕傲地買學生票~我們抱怨學校的老師好兇、學費好貴、數學好難,她說:「現實就是這樣,受苦一次就夠了,一定要考上大學去好好享受青春,否則不就虧大了?」

因為她的鼓勵,讓我度過很多沮喪的時刻。高三的時候,學校舉辦作文競賽,導師派我代表班上參加比賽,適逢模擬考,我有點擔心準備不及。導師說:「反正妳數學那麼差,準不準備都無所謂,就妳去吧!」我對這位導師很感冒,她就是有辦法讓人生氣,這句話明明可以好好說,她偏偏要這樣傷人,我默不作聲,但是一心打定要提前出場。

娟娟知道我要參加比賽,先問我模擬考準備好了沒?我說沒有,反正我數學那麼爛,怎麼準備也沒用。「差不多就好了。」娟娟說,不要為無法改變的事情花太多力氣,數學有低標就好了,反正高三要追也來不及了。

說的也是。

比賽那一天,她陪我到考場,說:「時間到再出來,否則就前功盡棄囉~」她大概料到我可能會「報復」導師,所以先下手為強。真厲害。

那一場比賽我拿了全校第一,接著被派去參加全市的國語文競賽,臨行前,她說:「不要擔心,反正我們學校從來沒有得過名次,妳就隨便寫吧~」這是她傳授給我的心法:放下得失心,盡人事、聽天命。

然後,運氣繼續連莊,我拿下全市第一名,創下學校有史以來的紀錄。我自己也不明白,其實沒有寫得特別好,但是心情很平靜,也許冷靜讓腦袋更清楚,讓表現超出平時水準。娟娟的心法很靈,她讓我知道,反抗痛苦的現實是沒有用的,面對它、解決它,然後忘掉它。

娟娟喜歡老莊思想,對於很多世俗成見,她的超脫有時候會被視為不食人間煙火,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她讓她的學生們如沐春風,她讓我們在壓迫窘困的升學壓力下,看見遙遠的希望之光。見到她的每一天,都感覺如此充滿希望,她讓妳知道,永遠有更不可知的未來等著妳去發掘,只要妳可以掌管自己的心,每一天,都是最好的一天。

至於她自己呢,她日復一日的教書,從私立高中教到明星國中,從偏遠漁村到信義計畫區,她仍然維持著相同的作息,數十年如一日,在每日規律的作息中,為了她親愛的學生,重複著溫柔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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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我早就不記得,可是,年輕時的朋友是個神秘的機關,往往會在他們身上,看見年輕的自己,重溫片刻青春。

超過30歲以後,我就很少提起大學時期的事情了,是因為開始變得世故,了解大學時期的豐功偉業進入真實世界根本不算數?還是因為了解生命其實是川流不息的河流,沉浸在某個時刻的吉光片羽頗為自溺且無聊,就像很多男生老喜歡談當兵的事,重複溫習那一瞬間的英勇。

也許,適當的人一起沉溺,回憶才有意義。

旅居日本多年的P回台灣休假,幾年沒見了,他碰運氣打電話給我,很驚喜地居然接通了,難得回來一趟,「一起吃頓飯吧!」我說:「想吃什麼呢?」「去學校走走好嗎?」他說,吃什麼都可以,他想回去學校走走,看看畢業後的校園光景。「我們畢業十年了呢。」P說:「要不要去社桌看看?」

於是,我帶P到校園附近最熱門的學生餐廳吃義大利麵,在人聲鼎沸的餐廳中敘舊,走入嘈雜熱鬧的社團空間,社桌旁圍坐著一群陌生的臉孔,我們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們是第XX屆的XXX……」。

年輕的社員們熱情招呼我們,一個機伶的學妹順勢拿出最新的刊物,讓資深學長指教。P也不客氣,拿起筆開始畫將起來,他那挑剔惡毒的評語,一如以往,讓人感覺難受,不過因為批評得有道理,社員們雖然面有愧色,卻也認真低頭筆記。

熟悉的社桌,熟悉的櫃子,還有那熟悉卻已模糊的社徽,都這樣清晰。P指著報頭的社徽:「這不會是我當年畫的那個吧?你們怎麼不重新做個新的呢?太模糊了!」學弟妹們驚訝地張大眼睛:「不會吧,學長,這是你畫的?!」「不會吧,你們居然十年都沒換過,太扯了吧!」P小小的眼睛斜眼一瞪,我差點噗嗤笑了出來。

他們圍著他,一點不怕生地丟出問題、困惑,還有很多很多的「為什麼?」我想起那些熬夜手貼版的夜晚,P是我們那屆的超級美編,具備極佳的手工,動作乾淨俐落、版面美感絕佳,同時也配備很難相處的藝術家性格,全社團沒有人沒被他罵過,可是身為唯一的美編,也沒人敢排擠他,因為大家都需要他。

P一邊畫著一邊說著,鬧哄哄的地下室回音很大,社員們包圍著他,仔細聽講,而我卻彷彿靈魂出竅,十年前出刊前熬夜貼版討論的畫面歷歷在目,如此遙遠,也如此清晰。

年輕時候脾氣那樣壞的P,十年後再見面,還是不改他的美學堅持,不過,這也許是對的。但是,脾氣變好了是真的,他說,在社會上滾來滾去還是會受到影響的,人情世故這種東西,都是歲月的禮物。

上課鐘響,社員們紛紛告辭,我和P坐在空蕩蕩的社桌,翻著留言本。P埋頭認真留言畫圖,一如他從前的作風。

我靜靜看著、想著,感覺不可思議。十年前,我們怎麼會知道,居然有這樣一天,我們曾經為之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奮戰的目標,被戲稱「主修社團、副修XX系」的這一群伙伴,不約而同地繼續在同一領域,為不同的目標努力,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好像20歲。

很愉快的一天,跟老友重逢、跟青春重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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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我和YH各自的婚期之前,曾經辦過一場告別單身的咖啡聚會。我們彼此的戀人以及即將在婚禮上擔任伴娘伴郎的朋友們齊聚在汀州路的挪威森林,分享結婚前的單身心得。YH和我都有無限感慨,他說:「沒想到妳這樣的人也會結婚。」我說:「你會結婚才奇怪吧!」他說:「對啊,一定跌破大家的眼鏡了。」

見過他的未婚妻之後,我就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他一定知道我早就知道,所以,當我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沮喪的聲音約我喝咖啡,我曉得,時間到了。

走進咖啡館,他就坐在一年多前告別單身派對的位子上,我想起他當時的意興風發,對照現在的落寞,多麼熟悉的畫面。

「現在怎麼辦?」
「想離婚,她不肯。」
「有新對象了?」
「那不是重點。不是因為她。」
「你這回很難善了了。」
「……」

我們互相得知對方婚訊的時候,幾乎同時問了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決定的?」他的答案出乎我意料。

他說:「大家都結婚了,我也想有自己的家庭,不想繼續在愛情裡一直沈淪下去,而且她很愛我,很想跟我結婚。」
「你的每個女朋友都想跟你結婚啊?」
「可是她們不會說出口,她很勇敢,而且犧牲很大,我想她很愛我, 而且我也累了……」

我沒問下去,YH這種人來瘋的個性,大學的時候熱中政治活動,每每都以「妳以後會不會投我一票」來考驗朋友對他的感情,真的步入政壇,應該更成熟的時候,卻反而天真了起來,讓我不太相信這是他。

朋友洛洛說過,像YH這樣條件的人,在愛情和事業上都太容易佔得優勢,反而是種詛咒,因為太容易被騙。我認為YH的未婚妻沒有騙他,他只是不甘寂寞。

因為朋友們都結婚了,因為社會上對成功的定義包括婚姻,而他美麗大方的妻子是個得體的門面,於他未來的事業有所助益,這一切觸目可及的明顯好處,任誰都看得出來,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而YH是既得利益者,他到底有什麼好不滿?

其一,她不讀書不思考,心靈無法溝通。原本他以為婚姻生活就是甜蜜蜜的童言童語,但總有說盡的一天,當他想恢復理智,才發現她根本跟不上他,聽不懂他說的話,無法分享他工作的辛勞,為他解憂,他發現自己對牛彈琴,非常痛苦。

其二,她不獨立沒自信,個性極端依賴。相愛的時候,她若出任務,從飛機起飛開始,她每個小時都打一通電話查勤。不飛的日子,她天天等他吃晚飯,什麼事都要 問過他才決定,雖然有點煩,但畢竟聚少離多,他曾甘之如飴,沒想到婚後她居然辭去工作,這下子心口的硃砂痣立即打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他開始找藉口晚歸,像連續劇裡所有不負責任的丈夫那樣,尋找新的安慰。

終究,YH沒能撐過二年的輪迴。
「我是個混蛋。」
「你是,幸運的混蛋!」

她察覺婚姻出現狀況,是在他因為工作關係搬回北部,獨留她在南部娘家唸書,開始連週末都不肯回去開始。她的學歷不高,結婚後為了跟上YH的腳步,她辭去待遇優渥的工作,重回校園進修,很是令人感動。可是,這美麗的小女人來不及面對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婚變,她在慌亂下處理的方式很傳統,一哭二鬧三自殺。

可是,俗諺說:「男人的心若跑了,十二頭牛也拉不回。」YH是匹野馬,可惜她知道得太晚。

她開始企圖挽回,上教堂,告訴YH:「上帝說不可以離婚。」寫信給他,表示「只要不讓我知道,你要怎麼樣都可以,我不要離婚。」我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YH轉述而來,我看見她的脆弱和掙扎,替她感到心疼。可是身為YH的朋友,我也知道,她越是這樣做,YH會逃得更遠。

「沒辦法,不愛就是不愛了呀,誰來拜託也沒用吧。」我說
「只有妳了解我的痛苦~」
「這世界上有一種叫做責任的東西,你一直都沒學會。」
他看著我,說:「如果我是跟妳結婚,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所以我不會跟你結婚,你活該。」

YH正在不知不覺複製他父母的婚姻路,童年的家庭創傷讓他一直沒有安全感,而現在,他的不安全感正在讓她受苦。

眼看著YH是不可能回頭了,她開始失控,用他的帳號上網,監控他的對話記錄,打算找第三者攤牌。

有一天,YH在msn上敲我,說:「如果我沒有寫出妳的名字,妳不要回應,不要回答任何問題好嗎,因為我的帳號被盜用了。」

如果她願意,我滿想跟她聊聊,但是YH極力反對。
「她跟妳不一樣,她太傳統了,那不是妳所能想像的。」
「她那麼年輕漂亮,結束這段婚姻,還有大好人生可過,你不要浪費她的青春。」
「這社會對離婚女人的觀感不好,我怎麼忍心讓她被歧視?」
「這段婚姻這麼短暫,而且沒小孩,你怎麼能這樣耽誤她?」
「她不像妳,有自己的生活目標,她的一切就是我。」
「如果你都知道,怎麼還忍心這樣做?」
「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一刻,我真想拍桌走人,可是,我也知道,YH沒有說謊,那真的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一直都是這樣為所欲為,得天獨厚,從沒發生過問題,直到這一次。

這是青蛙和蠍子的關係,青蛙一定得死,蠍子知道自己會跟著溺水,但牠無法克制自己與生俱來的本能。這回,幸運之神不再眷顧,YH終於得自己面對這一切。

每個人終究都得自己面對「慎獨」的課題,YH的這一課來得很晚,因為怕寂寞,他從來都不肯自己一個人,但卻因為這樣,而落入更深刻的孤獨,婚姻裡兩個人的寂寞,比一個人更具殺傷力,也更難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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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H那場轟轟烈烈冠蓋雲集的婚禮還記憶猶新,台上綠營新貴證婚,台下黃埔老人大唱愛國歌曲的藍綠大融合對唱還縈繞耳邊,郎才女貌眾人豔羨的畫面,居然即將成為走入歷史的紀錄片。

YH的婚禮時間晚了我一個多月,按照傳統習俗,我不能參加他的婚禮,因為新婚三個月內的新娘喜氣很重,不能喜沖喜,會倒楣的。而且我的生肖比較敏感,簡直火上加油,誰碰上都會說那妳還是別來了吧。(常常發生)不過,鐵齒如他,不僅不信邪,還要我一定得參加,妳不來,我會很遺憾的。

那,如果真的怎麼樣了,不可以怪我喔!我開玩笑地說,他說,不來我一定怪妳。好吧,結婚是人生大事,YH如此盛情不避諱,我自然開心出席,見證他人生中的重要時刻。

婚禮在五星級飯店舉辦,高規格的婚宴,體面的證婚人與來賓,因為新娘子是空姐,現場出動空姐陣仗擔任招待,畫面美不勝收。坐在我鄰座的學長Honda羨慕不已,讚嘆YH真是好樣的,學生時代戀愛對象都是學姊,理由是學妹太幼稚,心靈無法溝通,直到結婚,卻挑了個年輕漂亮的空姐妹妹,可見YH是聰明的,了解不同階段有不同需求。

YH告訴我,如果前女友們知道他最後的選擇居然是個天真美麗的空姐,一定會氣死。他說,準新娘不愛讀書不思考,喜歡吃喝玩樂享受人生,但是單純顧家,是個傳統的女生,跟她在一起,什麼都不必想,兩個人像孩子一樣童言童語,很開心。

他的前女友太多,我只認識三位,都是很獨立自主的知性女子,她們會探聽YH的大學社團生活,關心家庭關係對他性格造成的影響,理解體諒他的漂浮不定,這些姊姊們都是好女生,雖然最後走上分手一途,可是口不出惡言,她們冰雪聰明心知肚明,YH不是不愛她們,而是愛情的確走不下去了。

平均每兩年,就會有一個新姊姊出現,不是不像一個詛咒的。YH有時候會很無奈地問,這愛情的輪迴怎麼總是走不出去?我比較好奇的是,怎麼一直有人跳入火坑?可見愛情有多盲目,而YH這傢伙有多幸運,總是碰上這種明理懂事分手時不忘謝謝你曾經愛過我的善良女子。雖然負心的總是他,但從來沒被潑漆恐嚇或是鬧出燒炭上吊的社會新聞。

喜宴結束後,我搭Honda便車,即將派駐中南美某邦交國使館的他正面臨分手的抉擇,因為女朋友很瀟灑地說,我不可能跟你去,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分手吧!相較於YH的新娘子決定結婚後就辭職,專心在家照顧丈夫,Honda頗感惆悵。不過,Honda接著露出詭異的笑容,說,先結婚沒什麼了不起,我就不相信他能撐多久,來看誰會先離婚吧!

我笑Honda這種祝福太刻薄,會有報應。Honda說,妳自己還不是來觸人家霉頭,妳也有份啦!

沒想到,Honda的烏鴉嘴居然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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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年底,紅色炸彈接連引爆,今年最爆炸的好消息,莫過於Atim的喜訊。

Atim是社團學長,大一時我沒抽到宿舍,他很有義氣,幫我找外宿的租屋,因緣際會成為樓友。我們4個人住在40幾坪的3房公寓,客廳附設一個訂製吧台,大得足夠容納一打人吃火鍋。Atim愛熱鬧,家裡總是人聲鼎沸,來吃飯、來聊天、來看電影、來唱歌、來說心事、來哭訴。

他看起來每天都很閒,有課也經常不去,每天回家時總看他在家裡,從現在的角度看,簡直就是宅男一枚。不過,也可以說他是男版尹雪艷,除了沒有打麻將之外,一切交際高手會做的事情,他都會做得,而且做得更足而且讓人印象深刻。

Atim永遠是那個最愛帶頭起鬨給人亂取綽號的討厭鬼,可是他不會漏掉任何一個在熱鬧聚會中落單沈默的人,他總是神出鬼沒地冒出來,給那剛到新團體還不熟稔的新人熱情的關注:「來來來,妳都沒吃耶,難道是嫌雲小小的手藝太差嗎?」「不喜歡吃這個啊,那妳喜歡什麼?」下一回,準備火鍋的時候,他會記得誰吃什麼不吃什麼,務必讓賓主盡歡。

他是許多朋友的最佳第三者。剛開始成為樓友的時候,我每天回家,都會看到不同的女生,通常是一個,有時候是一群,經常是Atim抱著吉他一起唱歌,有時候是兩個人臉色沈重談話。Atim會幫我介紹:「這是雲小小,我的同居人。」

多數女生都是別人的女朋友,跟男朋友吵架,來找Atim抱怨訴苦。有個女生的男朋友很誇張,因為要練樂團而又吵架,居然把女朋友直接載來我們家,跟Atim說:「不好意思,我趕時間,你幫我陪她聊天,我晚點來接她。」若非親眼目睹,我也不相信Atim居然好名聲到這種地步。

Atim對朋友好,對樓友可沒那麼客氣。我在陽台洗衣服,他閒閒地站在一邊聊天,問我:「想不想吃水果?」「好啊。」「那,去洗啊~」隨手遞給我一盒小番茄。

「你現在有沒有空?」「啊?」「陪我拿衣服去洗衣店!」我抱著一大袋他的髒衣服,坐在他的打擋車後座,等紅燈的時候,居然遇到一群逛街的同學,大家尷尬揮手說再見之後,第二天就有人問我是不是跟他同居?同居是沒錯,不過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不是情人,但的確是好朋友。我還記得那些無所事事的周日上午,一起去做禮拜,之後到摩斯漢堡吃早餐,一定要點現打巧克力奶昔,當時很瘦的兩個人吃東西完全不考慮熱量,然後,他會嚴肅地開始跟我分享信仰與生活,這是他唯一正經的時刻,雖然不常見。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某個實習完的深夜,一身疲累回到家,他打電話來,說大家都在他家。當時我正陷入實習與課業雙重夾攻的困頓,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我說我累了,他說:「妳來這裡來休息,我們都在這裡。」我一聽,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

那天的分享很深刻而盡興,寒冷的夜裡一群人擠在他的小房間裡相互取暖,傾訴種種大大小小的傷心與挫折,我記得自己無可抑制地淚流滿面,用掉半盒面紙,因為那些音樂,因為那些溫暖的話語。我一直藏起自己的傷疤,卻不知道疤痕也有力量,坦然面對,才能讓傷口結痂。

半夜三四點,終於有人支撐不住紛紛睡去,我醒來時,看見一地陳橫的夥伴,東倒西歪地睡成一片,昨晚的淚痕與傷心,在早晨明亮的陽光裡,如清晨的露珠消失無蹤,整個人彷彿重新活過來,再度充滿力量。

年歲越大,越是深刻感受到,有這樣的朋友真是幸運。我們在年輕的時候相遇,看見彼此最原本的樣子,認識這個人,了解他的性格,懂得彼此的弱點與熱愛,即便我們可能會世故,逐漸老去,可是我會記得你從前的樣子,見證你的青春,提醒你曾有的理想,接受你原本就有的囉唆,嘲笑彼此的白髮與皺紋。

因為有你在,所以我的青春不死。

而今,Atim終於要結婚了,他發了電子喜帖和通告,要大家開始練習準備在婚禮上獻唱的詩歌「因為愛」。這首歌對許多人的意義非凡,包括我。在我的婚禮上,他抱著吉他,帶領著大家一起把這首歌獻給我和十一,現在,我們也要把這首歌獻給他們--「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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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不景氣好多年了,可是好人才是不會被埋沒的。就在我開口要跟Usen討論她的未來發展時,她告訴我,有一個影像工作室找她過去工作,那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影像工作」,「可能會有機會拍片耶!」她說,眼睛閃出光芒:「我好想拍片噢,我的夢想就是拍紀錄片!」「是噢,妳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耶。」我提醒她,一邊也在心裡暗暗佩服,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多少台灣人拍紀錄片拍得苦哈哈,最近「全景」才剛結束,而Usen居然還想投入這塊夕陽產業,不為了錢,這一定就是真愛了。

不過,因為我們的專案還未完成,因此Usen告訴對方的老闆,她可以先進去工讀,等到這邊專案完成再談全職工作。看見她這樣熱切想往自己的夢想奔跑,我知道自己是一點勝算也沒有的。

每天,她一早到影像公司上班,下午到這邊來做專案,直到深夜,我算過,她一天工作加通勤的時間超過15個小時,工時之長,直逼竹科工程師。而即便是這樣卯起來打工,領的薪水卻少得可憐,因為是沒有工作證的外國人,還沒有勞健保,沒有勞退,讓我感到自己像是剝削外籍移工的可惡雇主。

這樣真的太累了,我減少她的工作時數、調高薪水(因為表現超出預期),提醒她不要「壯志未酬身先死」。有段時間,她天天遲到,我等了幾天,她終於來報告:「影像公司要去標一個大案子,要我們幾個工讀生寫企劃書,我們已經沒日沒夜地趕了幾天,下禮拜一就要。」她告訴我,她連續加班好幾天,幾乎沒睡,終於趕出企劃書,很累。

我覺得這影像公司有問題,怎麼會讓工讀生來做這麼重要的企畫工作?沒有資深企畫人員領隊,老闆要求一群新進工讀生不眠不休趕企劃書參加標案,給工讀生的薪水做全職人員的工作,有沒有這麼划算的事情?Usen轉述老闆的話:「我要把你們當正職來操。」而她原本以為有機會接觸的影像工作,卻連個影子都沒有。她感覺自己被剝削,體力腦力都嚴重透支,但是卻又還抱著一絲絲希望。

「妳要繼續這樣下去嗎?」「我想再給他一點時間,如果我們標到案子,我可能有機會可以參與拍片過程。」我無言,那真的是她真心熱愛的工作啊,拍片。可是,怎麼我看起來就覺得只個美麗的謊言?

我不能用錢留住她,我也沒有影像的工作給她,可是我實在不願意看著這麼優秀的人才這樣被糟蹋。可是,她沒有人脈、沒有關係,甚至沒有合法留下來的身分,在台灣當前的就業市場,只有被廉價消耗的份。

無巧不巧,某一天,和朋友璐璐聊天,她正在煩惱找人的事情,大家都說這時代工作難找,可是對於找人的單位來說,找到合適的人更難,我們總在人海裡尋尋覓覓,卻總是失之交臂,懷疑那合適的人其實根本不存在。「妳要找什麼樣的人?」「數位典藏計畫,要會採訪、網頁編輯、拍攝剪接,還要協助辦紀錄片人才培訓營……」啊,怎麼會有這樣天下掉下來的好事?這分明就是為Usen設計的工作啊!

我和璐璐提到了Usen的優異表現,璐璐當下決定延後計畫兩個月,等專案結束後「接手」我的超級助理。完成人力仲介之後,興奮不已的我回到家,不顧夜已深,打了電話給Usen,詢問她的意願。「啊,是真的嗎?」她在電話那頭聽起來很興奮,居然有這樣的工作,完全是她夢寐以求的內容,不僅可以參與紀錄片拍攝,連攝影器材都可以由她指定機種下訂單(其實是因為璐璐不懂,哈)。

最棒的是,這個案子是國家級計畫,璐璐可以替Usen申請工作證,雖然薪水不到4萬8,但可以有合法身份留在台灣,做自己夢寐以求的工作,這對有理想有抱負的Usen來說,就是累積專業職能的第一步。

未來如何尚未可知,此時此刻,我們都覺得無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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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可愛的峇里島妹妹不是我的助理,但是長相很神似噢。

今年三月初,我臨危受命接手一個專案,由於計劃作業時間為期一年,徵詢過幾位有興趣的同事,他們同意以額外津貼的方式擔任兼職專案,一起工作。談好工作內容、津貼數目,計劃開始,卻發現事情並不如想像順利,預計一週完成的資料收集工作,卻延宕為兩週,而且品質不如預期。

人在職場,做事該有做事的道理。我找同事討論進度,他們向來與我熟稔,提出的理由讓我很難拒絕。「家人疑似檢查出癌症,需要進一步觀察治療」「最近準備打包搬家、與男友商量結婚事宜」這些都是事實,但是這些與我們的工作有什麼關係?因為這樣,所以工作餘暇暫時沒空找資料。

「反正計畫是一年,所以下個月我會再補回來!」他們說得信誓旦旦,一再保證會完成工作需求。我只得每週定期追進度,糾纏了幾個月,同事漸露疲態,開始請假、延宕的工作未補上,新進度又來不及。我正思量著要找他們談談,卻突然傳出他們跳槽的消息,離職前,他們來向我道別,表示雖然要離開了,但是新公司的工作很輕鬆,他們會有更多空閒時間幫我做專案,把之前拖欠的補回來。我沒有接受這提議,人的信用是有額度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截稿時間一天天逼近。專案還得繼續,資料收集之後,得開始分析資料、訪談、整理編輯,難度越來越高,我需要找一個專案助理來分擔。我在MSN放出徵人消息、透過同事朋友口耳相傳,到了7月,我終於找到一個時間可以配合、能力條件看起來都適合的助理,Usen。

Usen是馬來西亞僑生,還在學,因為雙修新聞與哲學,所以研畢。有了前車之鑑,這回我特別仔細地和她談妥工作的要求、進度,確認每一項細節與期望進度。雖然,我心中仍有些忐忑,之前的老手做得零零落落,還抱怨資料多麼冷僻難找,而這個還沒出社會的「外國」小女生,能不能接下這個任務?

因為是暑假,她每天都來工作,讓專案的進度增快不少,除了修補之零落的資料之外,她也進行新進度,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資料,網路上沒有的,她跑回政大圖書館、國家圖書館鍥而不捨,也因此發現不少新材料。

如果資料不完整,她不會來找我抱怨,她主動寫信給對方請求回覆。有一回,找到的資料是個國外的基金會,她擬了一封禮貌而流暢的詢問信,提出網站上闕漏的資料,收到回信後,更附上中英對照讓我檢查。她的主動積極讓我很感動,特別是在經歷過之前的事情,我對她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每天下班前,她拿著工作時數表來找我簽名,主動報告當天的工作內容以及明天預計的進度。她來了一個禮拜以後,我發現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之前,每回在工作之餘,想起這個專案,心裡的躁動與憂慮逐漸被穩定發展的進度慢慢撫平了,這個聰明幹練、使命必達的小女生,拯救了我,也讓專案開始步上軌道。

我好像從地獄飛上天堂。我跟十一說,上帝真是對我太好了。

Usen是左撇子,隨著我們越來越熟稔,每天下班前,討論公事之餘,她會告訴我一些馬來西亞的故事,零零碎碎的拼湊出我對檳城的想像。和她聊天很有意思,特別是從馬來西亞經驗看台灣。

她提到台灣的海,很多馬來西亞僑生因為不熟水性而喪命。她認識一位很優秀的學生,去年到貢寮參加海洋音樂祭,卻沒能回來。她說,這個學長已經畢業,在馬來西亞外商找到工作,打算在台灣留下最後的歡樂回憶,卻沒想到魂斷貢寮。她評估:「可能因為浪太大,馬來西亞的海很平靜,他可能沒想到台灣的海這麼危險。」

台灣不只海洋危險,台灣的職場對這些來自東南亞的外國人也極不友善。所有僑生都知道,只要一畢業,就得打包回國。在台灣找工作?除非你是頂優秀的人才,月薪超過4萬8,公司願意替你申請工作證,處理那些繁瑣複雜的公文往返手續,(我不久前才經歷過一次),否則,只有回家一途。

因為了解政策的不友善,所以Usen也挺認命,她說只想趁自己還在台灣的時候,多學些「功夫」,將來回去,才能貢獻社會。「否則,回去那個封閉的社會,又變回那個樣子,那跟沒出來有什麼兩樣?」

她喟嘆,在台灣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感受到民主的氣氛(雖然有好有壞)、學術的風氣、創意的社會文化,舒適的城市生活與豐富的藝文活動,都滋養了她,而她願意將這些養分轉為更深刻的能量,貢獻給她的原生國家。雖然,她也時時刻刻懷疑,自己在母國也不過是二等公民,自己為什麼還要愛國?

我在她身上看到一股老靈魂,雖然年紀輕輕,可是她的思考,小從自身發展、大至國家社會的認同,都是認真而嚴肅的,雖然她長得一張娃娃臉,短短自然捲的黑髮看起來活潑可愛,可是我隱隱感覺得到這個小女生的抱負與氣度。

請她找台灣的資料,她主動放眼世界,引入更多的國際資源,她把找資料這樣看似枯燥無聊的工作,做得像是在處理國務機要費。她不只是為了工作而工作,她知道自己面臨的這一切,好的或壞的,終將會成為她未來的養分。我知道,因為她的認真負責,先滋養了我的專案、我的好心情,她真是我遇過最棒的助手了,讓我覺得自己有三頭六臂、如虎添翼。我每每向十一讚嘆她的表現,卻又惋惜她不能久留的身分。十一說:「那就來想辦法把她留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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