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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ie研討會與大家一起走.jpg


那天與Janine相聚,她問我:「社長過世時,妳當下的感覺是什麼?」

Janine知道,原本我們去醫院探望,結果卻見到了最後一面,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我們措手不及,幸好,而後一連串的追思紀念與研討會,讓我們暫時沒空理會情緒,讓忙碌繁雜瑣碎的事務包圍淹沒,逃避自己不敢面對的情緒。

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親身經歷死亡,而且是關係如此親近的Lucie,那樣的衝擊與震撼,一想起她、聽到親近的朋友談起往事,還是忍不住掉眼淚。

上禮拜天,社發所舉辦的一場理論與實踐的開拓:紀念Lucie研討會上,邀請UCLA的John M.Liu博士與香港科技大學教授蘇耀昌,分享他們當年師承Lucie的研究經驗。他們說,Lucie爭取權力相當剽悍,對學生的要求嚴格,同時,她非常懂得找資源,學生需要工作、獎學金,她總是有辦法幫忙。

中國社科院與廣州中山大學來了幾位教授,其中一位前中山大學東南亞研究所副所長劉玉遵是Lucie當年勇闖中國做廣東台山僑鄉研究時的見證人。他說,當年Lucie提出做研究就是要跟農民同吃同住,要求住農家。八十年代的中國農村條件很差,勸說她也無用,只得讓她住進克難的農村,但她卻不以為苦,每天興高彩烈地去串門子拜訪鄉民。

甚至在訪談時碰了釘子,鄉民以不識字為藉口,懷疑這美國來的教授意圖不明,她決定放棄傳統的問卷調查,跟大家做朋友,開放研究團隊的住所,歡迎大家來聊天,甚至也幫忙不懂英文,想申請到美國去依親的鄉民看文件、寫家書、尋找在美國的親人。

她的善意與行動使得計畫推展順利,口碑傳開,很多鄉民主動來找她,拿出家中珍藏的歷史文件與在地刊物。從晚清到民國政府時期,台山出版的刊物居然不下120種,不少是由某一村莊或某一姓氏宗祠發行出版,保存了當地社會、經濟、文化的珍貴資料。當時有一份台山全縣發行的「新寧雜誌」尤其特別,創刊於1909年,直到1949年發行了1096期,不只在當地大受歡迎,更發行到美洲,深受海外華僑的喜愛,從內容中也能窺見當時僑鄉與僑居地之間緊密的往來聯繫。

聽著台上的教授老淚縱橫地懷念他們當年的情誼,我想起Lucie曾說過,她從前在台山做研究,因為農家沒有浴室,每天傍晚洗澡時,是農家用簡單的竹籬在院子裡圍一間沒有屋頂的小隔間,然後把水從上頭倒下去,「我就這樣洗澡!」我還記得她那炫耀得意的表情。

那大約是我從麗江自助旅行回台後,我得意地想證明自己「可以吃苦」,因為她之前從中國帶了一本書給我「甜的吃、苦的也吃」。我說為了跟當地融成一氣,我也沒有要求天天洗澡,最長的記錄是三天才洗一次。

她聽著,微笑著,然後說起台山的故事。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她有過這樣的農村經歷,以為她大學打五份工已經夠傳奇了,沒想到她到了四十幾歲還有勇氣放下身段與美國優渥舒適的生活,跑到剛剛改革開放的中國農村長期蹲點,但她從來不主動說這些往事,我們也不會追問她的過去,現在想起來,很自責為什麼我們毫無警覺,當真以為她是超人,每次病癒後神采奕奕地出現,就以為沒事了,以為她一定熬得過這一關,然後哪一天又會笑咪咪地問我:「周末有空一起吃飯嗎?」

許多懷念她的人都說,Lucie有一種天真的氣質,想做什麼就去做,也支持別人這樣做,不問成敗,卻十分在乎過程。重視問題,但不一定要有標準答案,因為「問題提對了,事情就解決了一半。」

研討會的四場討論中,有三場的與談人都在台上掉眼淚,台下此起彼落的跟隨,一位中國的學者說得很妙:「Lucie有一個特點,她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跟她的關係特別好,但Lucie也很神秘,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她跟別人在做什麼,所以今天我們得開個研討會,大家彼此交流交流,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事情……」

他說,Lucie對於當代社會有一種急迫感,擔心很多事情再不做就來不及,而她也是這樣才會讓自己永不停止地工作,話還沒講完,這位一副北方彪形大漢的教授突然扭曲了臉,傷心地哭了出來。主持人是東海大學的高承恕老師,他草草地結束了這場論壇,免得自己也跟著在台上淚崩。

我一邊擦著眼淚,看著周圍靜默掉淚的人們,突然覺得,這多麼像是一場集體心理治療,一群曾經與她共事、共同奮鬥的門生故舊,各自分享我們所認識的Lucie,在她生前我們也許並不認識,但她走了之後,我們卻因著繼承她的精神遺產而成為一個想念的集體。

在台灣首創外配識字班的曉鵑完全不知道,Lucie早在四十年前就在洛杉磯的唐人街做過一樣的事情:識字班、托兒服務、組織婦女防治家暴;主辦越南四方報的張正也不曉得,原來Lucie三十幾年前就為唐人街的新移民辦過母語刊物;而我到現在才知道,她為我拆除了多少玻璃天花板,她總是不吝惜提供機會、視野與資源,她教會我不要輕易妥協,永遠都要相信自己做得到。

我想,Lucie走得沒有遺憾,遺憾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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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