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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柏林前夕,我回家跟爸媽報備此趟行程,爸爸提到有一位失聯已久的遠房表弟旅居柏林多年,如果有時間可以去找他,爸爸給了我名字,還有那位表叔工作的單位。我對那位表叔有點印象,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二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出國自助旅行,當時預訂的目的地是東歐的奧捷匈,原本以為有機會經過柏林,但後來因為旅伴的行程安排,加上那年聖嬰現象造成德捷邊境淹水,因此就錯失了見面的機會,我記得我打過一通電話給他,他叮囑我小心安全,而後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了。

之後,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偶爾會遇到留德的台灣人,提到叔叔的名字,大家總說他很熱心,又很熟德國,曾經去德國採訪多虧他幫忙之類的,感覺上是個熱心助人的人。

可是,這位叔叔在家族裡卻是一則很少被提及的人物。因為他大學畢業,當完兵就離開台灣到德國念書,博士一讀讀了十多年,畢業後也不急著回台灣接家族產業,甚至在他的女企業家奶奶七十多歲時,還親自搭飛機到德國去看他,看看這個寶貝孫子過得如何?為何不回家?

 

爸爸的說法是,待在台灣壓力太大了,家族的傳統產業並非他的志趣,德國的自由環境更吸引他,也能擺脫家族內部因財產繼承分配衍生的眾多紛爭,他雖然是被寄予重望的家族金孫,但是前半生也因為這樣而備受壓力,比起做個企業家,也許他更願意平平淡淡過自己的人生。

這裡面有很多沒有明說的謎團,雖然爸爸囑我去找叔叔,我卻想著: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台灣的紛紛擾擾,我去找他,會不會打擾了他的清淨?這樣好嗎?

 

這事成為我心頭的懸念。出發前,我去信叔叔工作的單位,有人給我叔叔的聯絡電話,在柏林第三天的上午,我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張正鼓勵我試試看,沒想到電話就是叔叔接的,他說:現在來吧!夏天大家都放假去了,我走不開,你們來辦公室找我吧~

雖然稱呼叔叔,可是對他對我而言,我們都是陌生人。我們之間唯二的聯繫是我爸爸,以及他的奶奶。他的奶奶是我的三姑婆祖,我爺爺的三姑,從小被抱到他們家做童養媳,而交換的是我的曾祖母。

據說兩位女人都對於自己從小被當作童養媳一事頗有怨言,童養媳的生活就是阿信的翻版,而兩位女人後來也都成為了獨當一面的企業家,我的曾祖母在曾祖父到南洋充軍病死之後,以單親媽媽的身分,到日本人家幫傭,受到太太的信任與喜愛而學習了洋裁,日本人離開後,她買下店面開設裁縫補習班,招收的學生上百人,也為後來的爺爺與姑奶奶累積了發展的資本。

 

叔叔的奶奶則更是傳奇,她在日本人離開後擴大發展原本的五金產業,爺爺曾在這裡工作到快四十歲才出來獨立門戶,基隆市所有港務船務與五金相關的業務幾乎都是由她掌控,家族產業不斷擴大,但她卻只生了一個女兒。

 

為了讓家族後繼有人,她收養了兩個養子與養女,打算長大之後讓他們成親,自己的女兒則招贅了一位知識分子,生下了叔叔與他的姊弟。叔叔與他的姊弟從小養尊處優,上私校學才藝,可是另外四位叔叔姑姑的孩子就沒有這樣好的待遇,這種差別對待也讓家庭內齟齬不斷,身為既得利益者,叔叔從小就覺得這樣的特權讓他很痛苦。

 

三姑婆祖的算盤打得精,卻沒算到人性其實並不能這樣安排。四位養子養女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妹,不願意結婚。而且後來政府的法令修改,規定兒子與女兒具有平等的繼承權,四位養子養女要求要與親生女兒擁有同樣的財產分配,鬧得不可開交。而遠在德國的叔叔也更不願意回台灣了。

直到三姑婆祖過世,處理完家族財產問題,心力交瘁回到德國,我想他應該再也不願意跟家族裡的任何人再有聯繫了吧?

而我居然就這樣找上了他,他淡淡地說著這些故事的時候,我覺得很激動,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我們與他合照,我把照片發給爸爸,爸爸看了很開心,直說大家都老了,我把叔叔的信箱給了爸爸,鼓勵爸爸寫信給他,畢竟,有些話只有他們自己才懂。

找到這位表叔真的很意外,聽到的故事更是讓我深有所感,這樣的異鄉人,懷抱著多少哀傷與故事,時代的遺痕造成的傷害,不足為外人道,即使說了出來,也很難被理解吧?

回台灣後,把叔叔告訴我的故事轉告爸爸,爸爸又補述了一些脈絡與細節,我彷彿掉入那個時代,如果還有機會再見到叔叔,我該跟他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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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過了一個好充實的暑假:六月中到柏林兩周,一週自助旅行之外,也參加了德國外交部為期一週的參訪,與來自世界各地十五國的女性企業家,一起認識從東德到西德的各種女性創業的經營模式與歷史;私下的行程也拜訪了台灣的駐德新聞同業,在他的帶領下,體驗了德國東南亞移民的精采飛地,與在地的柏林日常生活,是我睽違歐洲二十二年後,充滿深度又歡暢快意的一趟學習之旅。

回台灣一個多月,八月底我又出發到上海參加紐約大學的環球亞洲研究中心舉辦的流動的亞洲論壇,並擔任其中一場Panel的講者,講題是「移民工文學獎與燦爛時光書店如何打造一個可行的多元社群?」

 

這個題目不難,難的是要用英語講,而且是在學術論壇。此外,出發前兩個月,香港的反送中事件,以媒體人的身分到中國大陸本來就敏感,我的同事們好心提醒我必須做好各種準備,這也讓我出發前一度猶豫,萬一發生了甚麼事,我有沒有Plan B?

現在寫起來當然是雲淡風輕,不過當我申辦卡式台胞證卡了兩週多下不來,我的確是想過,萬一不過,那就別去了,也許透過視訊或是其他方式取代,我甚至為此提早準備好了英文講稿與簡報,寄給邀請我的紐約大學教授,如果我無法到場,就請她代為報告。還好一切順利,也因為有這樣的忐忑過程,特別想把這一段寫下來。

 

就從柏林開始說起吧

今年二月的時候,主管問我,有沒有興趣去柏林參加一個女性企業家的參訪?德國在臺協會邀請她代表公司參加,但一來是她參加過了,二來是實在忙不過來,她想推薦我去,因為這個參訪團是全世界的德國駐外單位推薦人選,最後由德國政府勾選,名額有限,推薦了也不一定會上。

我當下想到的是,德國是歐盟收最多難民的國家,如果有機會去德國,又是跟外交單位合作,一定有機會知道更多德國的思維與實際作法,我很感謝主管的推薦,之後,我就進入了第二階段的面試。

是的,德國在台協會的德籍專員接下來就約我面談,他信裡說需要跟我確認一些基本資料,但我想這就是面試,包括我的語言能力、專業背景以及為什麼想參加。

他和我約在101大樓裡很棒的義大利餐廳一起午餐,我們寒暄,從台灣社會的移民工議題談到德國的難民收容政策,當我表達想去某些移民聚集的區域時,他正色地對我說:「有些地方,連我們德國人自己都不敢去,我不建議妳一個人去~」

 

我們談得很愉快,告別前,他也如實告知,我得跟全世界一百多個人爭取這十多個機會,要靠運氣,大約五月初會知道結果。

隔了一個多月,某個早晨,他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妳被選上了!準備去德國吧~~」

之後他寫信給我,轉來了德國外交部的相關資訊,這個參訪團會被外包給一個私人公司負責後續的接待與安排,他會幫我訂機票,所有落地之後的食宿交通都會由德國政府接待。


實在太幸運了啊,沒想到,他繼續說,「既然妳要去柏林一個禮拜,反正我幫妳買機票的價格都差不多,要不要多待一個禮拜呢,可以去其他歐洲國家或城市走走?妳應該有休假吧?」

 

哇嗚,我還真沒想到耶,我有啊,但是我能請嗎?事情這麼多,大家都這麼忙,我好意思跑出去玩這麼久嗎?

冷靜想想,其實可以的,我有假,而且有網路,除了時差外,我還是可以遠距工作。於是,我就拿了年假,邀請張正跟我一起去柏林,他陪我第一個禮拜,第二個禮拜放我單飛,他就先回台灣處理之後新工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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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

我們住在西柏林的威廉皇帝教堂附近靜謐的典雅旅館,環境優雅美麗,空氣中瀰漫著椴樹的花香,距離地鐵走路不到五分鐘,而且四通八達,附近還有西方百貨、動物園可以逛,光是旅館附近的景點走完就可以花上一兩天了。

前面幾天,我們的確進入觀光客模式,吃德國烤豬腳、中東烤肉料理、咖哩香腸、啤酒、冰淇淋,參觀柏林圍牆博物館、猶太人博物館,到博物館島看古埃及收藏,跑來跑去、吃吃喝喝。特別夏天白天特長,往往到了九點半太陽還不下山,我卻已經快要鐵腿,看看手機,發現每天走路的步數居然都超過一萬六七千步,有幾天還超過二萬,難怪每天都覺得很餓XDD

 

出發前,曾有德國交流經驗的同事幫我聯繫了一位駐柏林的新聞同業,這位同業旅德超過二十年,從念書到工作都與柏林結緣甚深,在台灣寫過一本很有影響力的書,透過臉書群組,他說很喜歡張正的文章,也想跟我們聊聊德國的東南亞族群觀察,我們約了某一天下午喝咖啡。

原本以為會在咖啡館聊,結果他帶我們去了一座超大森林裡的啤酒花園,靜謐的森林公園(據說有十幾座大安森林公園的面積),到處可以看到騎腳踏車的人,走了十多分鐘,居然來到一個有數百人的啤酒花園,看打扮都是剛下班的上班族,跟朋友來這裡喝一杯,同業說,德國人很珍惜夏日時光,而且德國啤酒又好又便宜,一定要好好享受啊~

一聊就聊到了快天黑,談得欲罷不能,同業提到東柏林附近有一座超大的越南批發市場,想帶我們去看,於是又約了隔天下午見面。

 

因為他,我們從觀光客模式轉入了記者模式,跟著同業的專業眼光,認識柏林的另一個層面:新移民的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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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柏林搭電車來到東柏林,最明顯可見的是當地人的穿著與種族。

 

西柏林見到的人多半是白人,穿著打扮講究並且身材健美,我記得第一天在街上走,覺得路人的身材怎麼都那麼瘦?也許是騎腳踏車的緣故?不管男女老少,幾乎都騎腳踏車,穿著窄裙、洋裝或長裙都不阻礙騎車的速度,特別是在路邊小店吃早餐,看著戴著頭盔、穿著套裝皮鞋高跟鞋的上班族疾風奔馳而過,或是打扮時髦有型的老先生老太太優雅遛狗,感覺彷彿在看電影,完全符合浪漫優雅的歐洲想像。

東柏林則多了很多不同的族群,明顯可見的是包頭巾的穆斯林女性很多,身邊多半跟著幾個孩子,還有中東面孔以及亞洲人,街上的餐廳也更多元有趣,還看到不少越南河粉店、亞洲雜貨店,而同業要帶我們去的,就是這些越南雜貨店、河粉店的後台。

位於東柏林郊區的越南城「Đồng xuân center」同春中心是一座龐大的批發市場,而且不只一座,而是十幾座,有點像是從前台北木柵的安康市場(但規模大很多),批發各式衣物、生活用具、食物雜貨、生鮮蔬果,不只是越南,我們也發現裡面有中國商販,以及中東商人,每一座裡約莫數十家商家,一定會有一兩家越南餐廳與咖啡廳供人歇腳,我們逛了兩個倉庫,發現內部販售的商品種類與商家幾乎大同小異,一邊疑惑為何如此,一邊決定應該找家店坐下來吃頓越南菜,畢竟倉庫外一直飄來香茅烤肉的香氣,而我們也被喚起了亞洲的鄉愁。

餐廳服務生來點餐的時候,同業用德語點餐,我用越語點餐,年輕的男服務生很驚喜,問我為何會講越語?我也問他從何而來,到德國做甚麼呢?他是大學生,來德國念書,家住北越河靜省,在餐廳打工賺生活費。

我們後來在另一個知名周日市集「泰國公園」也遇到越南女學生,同樣來自北越,而且才剛到兩個月,還不太會說德文,怯生生地坐在公園草地上賣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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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柏林會發展出「泰國公園」呢?這個泰國公園還有網站,網站還提供中、泰、英、德四種語言,已經是柏林人生活不可或缺的重點公園了。

有此一說:很多德國人到泰國「度假」,陸續帶回泰國妻子,而遠嫁他方的泰國女子中,居於首位的國家就是德國。
 

「泰國公園」的位置是歷史悠久的「普魯士公園」,但是一到假日,就成了沒有100也有50個攤販的泰國世界,連入口處的說明都有泰文。
 

標示說明上寫了一些禁止事項:不可以擺攤、不可以撐傘、不可以烤肉等等。不過所有的禁止事項,公園裡都有,據說原本這個公園有很多吸毒的人聚集而逐漸沒落,但也因為沒落而使得新移民開始進駐,泰國人開始在這裡擺攤,使得吸毒者慢慢離開,於是政府對違法的事項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公園裡,有幾近齊全的泰國料理,也有不少模仿泰國夜店的調酒攤位,甚至有好幾個聚賭攤位,我們還在公園裡看到插了 巴西國旗 和 柬埔寨國旗的攤子,也有中東模樣的家族全家老小一起出動辦趴踢烤肉。

隔一天,我們去拜訪台灣駐德辦事處,地點位在外交使館區,附近剛好有家越南餐廳,那裡的服務生來自胡志明市,也是學生,說得一口很流利的英語,她的氣質樣貌很南越,而且她很想多聊一點,但卻被領班發現,一直叫她去工作XDDD

我每天在臉書發文,寫我在柏林遇到的異鄉人以及東南亞飛地,每天清晨跟同事遠端工作時,她告訴我:「在茶水間遇到老闆,提到妳去德國,就說,雲章怎麼去了德國還在找東南亞人啊?」

其實我沒有主動去找,而是自然而然地遇到,或是被同業帶去的,這大概是一種磁場吧!

 

後來,這個磁場讓我意外找到了家族失聯已久的一位長輩,下一篇來寫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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