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大學的讀書走廊裡,一個不認識的越南學生盯著我的越華字典,脫口而出:「哇,妳好厲害,居然看得懂漢字!」
「那當然,我是台灣人啊。」我一頭霧水。
「啊?妳不是韓國人?」
瑜珈教室裡,越南助教問我從哪裡來?
「台灣。」
「妳好。(中文)」
「你會說中文啊?」(驚喜)
「我喜歡學中文。」
「為什麼?」
「我喜歡和妳們中國人交朋友。」
公園裡躲午後暴雨,一位荷蘭背包客問我:
「越南人會不會誤認妳是本地人,買東西比較便宜?」
「不會,她們一看就知道我不是。」
「可是妳們看起來很像耶?」
「妳看起來也像美國人啊~」
天天都要面對好幾次「妳從哪裡來?」這種問題,剛開始總是興高采烈地解釋,到了現在,我已經習慣「妳比較像韓國人/日本人」的結論,連剛認識的台灣人都說「妳不像台灣人。」韓國同學一致同意說我長得像高麗同胞、日本同學也覺得我擁有日本臉,讓向來沒有國籍血統認同危機的我,開始思考,自己長得像哪一國人?反覆思量,其實我長得最像我媽媽。
在胡志明市發行的英文雜誌《Asia Life》做了一個教育專題,提到胡志明市許多外派人士的小孩(Third Culture Kids,簡稱TCK)最怕被問到「你從哪裡來?」這問題對於普通外國人很容易,但對於從小隨著父母外派工作的TCKs而言,要回答「我三歲在紐西蘭念幼稚園、五歲轉到印度、七歲去中國讀小學、九歲搬到澳洲、南韓……」這種複雜冗長的解釋,很是讓人厭煩,還要面對許多追問不休的「不不不,我問的是你的母國?」可是哪裡是母國呢?
報導引述一位TCK的說法,每次感恩節或聖誕節跟著父母「回國」,那感覺總像是身處異國,只有在輾轉於不同國際機場的時候,那種時空與場景才會讓他們感覺熟悉,「降落在胡志明新山一機場時,我才有回家的感覺。」但他們也不認同越南,他們覺得住在哪國不重要,重要的是「做自己」。
但是,做自己又是甚麼?甚麼是「自己」?不少TCKs認為,在這樣一個變動不居的全球化時代裡,這樣的多元處境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訓練,擁有隨時都能適應新環境、隨時都可打包走人的應變能力,這將讓他們比同齡的年輕人更具國際觀、理解多元文化,但他們同時也失去了某些珍貴的經驗:沒有青梅竹馬的朋友、難以維持長久的友誼,以及某些青少年次文化的集體經驗。
一個台灣女生告訴我,她好喜歡一個人獨自走在越南街頭「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的感覺,她不需要在乎別人怎麼看待她走路的樣子、穿著打扮、每天可以認識各種不同國籍的人,交換各種看法,她說,這種自在感是她在台灣從未有過的,讓她深深著迷,她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前進越南的決定,即使面對家人朋友排山倒海的反對意見與質疑:「妳這樣下去要嫁給誰?」(她才二十四歲。)但她們都不改其樂。
在越南大學教了兩年書的華語老師說:「在台灣我只是個流浪教師,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還得加班,我在這裡可以發揮的空間很大,我要做甚麼都可以。」她說,以台灣人做事標準,她不算太認真,但在這裡卻常被認為「過勞」,校長系主任都對她的創新教學大力支持,在這裡工作也許薪資不太好,但是生活品質卻提升不少。
這裡的校園文化、師生關係與台灣不同,尊師重道的越南學生遇上親切熱心的台灣老師,雙方的感覺都相當良好,她覺得在這裡當老師,真的很享受。她不是少數,而是在這城市中許許多多熱愛西貢多元情調的外國人之一,如果可能,她希望可以一直教下去……。
這城市充滿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房東是越南人、同學是韓國日本西班牙人、常常去日本街的印度餐館吃飯、瑜珈老師是美國日本人、越南樓友留法,老闆是法國人、常在街上遇到問路的歐洲人,常被認作韓國人。他們總是說,妳不像台灣人。而我總是問,台灣人是甚麼樣子?
妳從哪裡來?將往何處去?妳為何而來?打算何時離開?每天每天,我都要重複這樣的對話,回答別人,也把問題丟給對方,每天每天,同樣的問題在心中卻逐漸發酵出不同的思考。
- Oct 14 Tue 2008 02:21
妳從哪裡來?
- Oct 09 Thu 2008 00:56
西貢街頭討生活之我要過馬路

「過馬路」是所有生活在西貢的外國人最可怕的夢饜。
三年前,十一在某篇日誌寫著:「每天上街,總要驚嘆感慨胡志明市區的交通。繼法櫃奇兵、摩西過紅海、科學小飛俠之後,這兩天又想到「約翰走路」,Keep walking。這裡過馬路的哲學是,你就走,不疾不徐直直走,就會找到出路。但前提是,你要有跨出第一步的勇氣啊!」
承襲法國傳統,西貢有很多圓環,五叉路口、六叉路口、七叉路口,交通號誌很少,即使有,也是給外國人參考用的。這裡沒有快慢車道,大家一起上路尬車,公車、汽車、摩托車、電動車、腳踏車,像是一場混合越野競賽。
逆向來車是家常便飯,隨時右轉左轉,很是亂中有序,但偶爾還是會在路上目擊車禍現場,通常不是血淋淋的限制級畫面,而是在車速約莫三十公里左右的情況下,摩托車間不小心擦撞,通常也沒甚麼大礙,大家把車扶起來,繼續騎、繼續按喇叭,叭叭叭,提醒前面的車,我來囉~
這兩位女騎士正打算以穿越紅海的姿態過馬路。
十一教我過馬路的訣竅是:「走出去就對了,但妳得和迎面而來的騎士有目光接觸,讓他知道,我在過馬路噢,請不要撞我,一邊走一邊盯著每個接踵而來的騎士/司機,確定他看到妳了,然後繞過妳,妳就過馬路了~」
說起來簡單,但這種曖昧的江湖規則對大部分外國人來說相當困難,《寂寞星球》旅遊指南建議,在越南過馬路最安全的辦法:跟著你身旁的越南人走就對了。我在街頭的觀察的確是,常常看到一堆人高馬大的西方人,緊張地跟在瘦瘦小小的越南人身邊過馬路。
團結就是力量,這樣走最安全~
偶爾,我被困在馬路中央動彈不得的時候,一邊急促呼吸著汙濁的廢氣,一邊絕望地望著潮水般湧來的機車時,我會想,為什麼這個城市對行人這樣惡劣呢?這是越南人不愛走路的原因嗎?(大家都以機車代步,造成更多交通雍塞和廢氣)我到底是為了甚麼要來這裡自找苦吃呢?那大抵是我最最感到挫折的時刻,過馬路至今是我尚未能克服的難關之一。(另一個是鴨仔蛋。)
為什麼越南政府沒有想過要蓋天橋、地下道,或是設置紅綠燈呢?我問越南人,得到不同的答案。
越文老師說:「因為圓環太多啦,都是法國人把馬路規畫得太小~」
可是,法國統治西貢的時候,當時人口只有四十萬,但現在胡志明市有一千萬人耶~
阿好說:「我們越南人就是這樣,有縫就鑽,不守規定,除非罰錢才有用。」
樓友Tri說:「這個國家就是這樣,政府沒有遠見,不在乎人民疾苦。」抱怨歸抱怨,但是他們都擁有一身過馬路的好本領,是我所望塵莫及的。
有一回和Ayaka逛街,得穿越一條六線道的大馬路,我們左顧右盼,身邊卻剛好沒有任何越南人,我鼓起勇氣,拉著Ayaka說,我們走吧!走到一半時,突然車潮湧現,我們被困在路中間,旁邊呼嘯而過的車潮噪音幾乎淹沒我們,她尖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拉著她的手,頓時生出了革命情感,「我們不會死!我們一定會活下來的!」好像是荒島求生的橋段,說出這種話,自己都覺得好笑,只是過個馬路而已,但是真的不騙人,這種恐怖感真的會讓人腎上腺素飆升不少。
另一回是我一個人在檳城市場附近的Le Loi大道過馬路,也是六線道,但中間有安全島,我打算慢慢過去。正當我像隻企鵝般危危顫顫等候時機,旁邊剛好一位上班族女郎也要過馬路,我和她並肩走了兩線道,突然有汽車衝過來,她順手拉住我,還來不及說謝謝,她就很自然地繼續拎著我的手臂過馬路,友善地說:「交通很危險噢,要小心~」
每個越南人都抱怨交通,但是大家卻都練就一身過馬路的好本領,而不是要求政府改善,為什麼大家可以罷工,但卻不能為過馬路這件事上街抗議,難道他們都不擔心小孩嗎?阿好說:「我們從小練習,長大自然就會了。」
我想這可能是很多外派人員都需要有司機的理由,就像買意外保險一樣。Huy jin的司機每天下課來接她,吃完飯送我回家,她都很堅持一定要司機開到我家巷口,寧可多繞一圈圓環也不能停在對街,她不想我橫死街頭的貼心讓我很感動。我說我們應該常常練習過馬路,就會越來越厲害,她完全不同意:「我不想看到妳死掉,我真的很擔心妳。」她的坦率讓我很動容,我們又不是在演韓劇,可是,這每天都要上演好幾回的生死一瞬間,的確是充滿戲劇般的真實刺激。
叭叭叭,我來了,叭叭叭,不要撞我,叭叭叭,拜託拜託讓我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