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帳

東南亞行程必備的按摩是旅行社招待的服務，雖說是免費，小費卻是免不了的，幾乎所有導遊都會告訴你，這些按摩女郎的工資極低，靠的就是客人的小費，一邊享受四肢百骸的舒暢按摩，心裡一邊想著等一下應該多給點小費，或者過兩天再來享受一下。

十一突然問那位正在賣力幫他推拿小腿的女孩，柬埔寨的1234怎麼說？女孩臉上閃出一絲喜悅，興奮地說給我身邊的女孩聽，兩個女孩都很開心，一邊按摩，一邊開始柬埔寨語教學。十一很認真，拿出筆記本，使用羅馬拼音加中文加注音，想辦法把數字的發音記下來。柬埔寨的數字排序很有趣，12345各有不同發音， 6的發音是5+1，7就是5+2，依此類推，很容易學。

女孩問十一為什麼想學，十一說來到一個國家就應該學會當地語言，這樣才算真正來過。女孩彷彿覺得有無任所大使的責任，開始認真地教學，不時還會停下按摩的動作，努力地思考，一邊詢問其他同事正確的說法，儼然是位認真的老師。同團的小涼姐開玩笑提醒：「等會兒記得要繳學費噢~」

十一的老師叫做Sakun，我的那一位按摩女郎叫做Samunan，她的英文沒有Sakun好，聽不懂的時候就微笑，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真說不通的時候，Sakun就擔任翻譯。於是我知道，Samunan今年十八歲，Sakun二十一，Samunan有著一頭烏溜溜的長髮，大眼睛、小小的蒜頭鼻很可愛，她的手很有勁道並且敏感，一旦發覺我的肌肉太緊繃，會特地多花點時間推揉開來，翻身的時候也很小心，讓我感覺通體舒暢、身心大感愉快。

一個小時過去，十一已經學會不少用字，比如12345、謝謝妳、再見、願你平安、祝妳一路順風、心想事成等等「好話」，我也得到身心的舒暢，很愉快地決定多給兩倍的小費，兩位努力的按摩女郎非常驚喜，開心地說，真希望每天都遇到像你們這樣的客人！我們現學現賣祝福她們平安，大家很愉快而依依不捨地告別。

臨走前，十一突然想起什麼，問Sakun可不可以預約她們服務，也許我們改天可以自己來。她很高興地給了我們號碼，但是也有點猶疑，因為她們還是學徒，是不能到外面服務的。

按摩後的行程是吃晚飯，真是夠絶的，按摩中心的旁邊就是餐廳，號稱柬埔寨最新開幕的「吃到飽」Buffet，台上還有傳統歌舞表演，食物種類很多，我正在食物迷宮中失去方向的時候，咦，眼前那個端盤子的服務生不正是Sakun嗎？

剛剛還在按摩的Sakun，搖身一變成了餐廳服務生，打聽之下才知道，這按摩院與餐廳都是同一家老闆開的，台灣人，真是一點勞力都不浪費，可以人盡其才到這種地步。

我四下搜尋Samunan的身影，遍尋不著，一望向台上身段嬌嬈的舞者，美麗的Samunan也許正在台上跳舞呢！

我和十一商量，過兩天要脫隊自由行，先請導遊幫忙安排預約，我們想再見她們。約好要按摩的那天下午，我和十一在飯店旁的便利商店裡傷腦筋，想買禮物送給她們，卻又不曉得該買什麼好。

十一問年輕漂亮的女老闆，柬埔寨年輕女孩喜歡什麼？女老闆靈活的眼珠轉一轉，說：「女孩子都喜歡漂亮衣服囉！」漂亮衣服？怎麼買啊？於是我們買了兩包日本進口糖、兩條機場免稅店的口紅，還有一些小東西當作禮物。

夜幕低垂，在飯店洗過澡，司機老大專車送我們去按摩院。這一天生意冷清，八點半，Sakun和Samunan在等我們，一旁本來還有幾個年輕男女在談笑，看到我們來都低首斂目，垂手站在一旁。司機老大和我們一道上樓，她們兩個看起來滿開心的，司機老大卻大聲地對她們兩個說話，看樣子是在交代事情，可是口氣不太好。

終於，大家都離開了，房間剩下我們四人，開始舒服的按摩。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聽得出來，她們很高興我們真的實踐諾言回來找她們。Sakun說，因為她們還不算「出師」，通常派出去服務的都是比較利害的師父，她問，為什麼要找她們？十一笑說，因為我們要學柬埔寨語啊！Sakun翻譯給Samunan 聽，兩人笑得很開心，十一繼續溫故知新學語言，我則默默觀察這兩個女生，靜靜體會身上那雙用力而認真的手。

按摩結束，換上衣服，她們端來熱茶，我們奉上小費和禮物。兩個女孩先是大感驚喜，Sakun甚至眼眶泛著淚光，問：「妳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我和十一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說，謝謝妳們教我們柬埔寨話，大家有緣分，交個朋友囉！

她們興奮地拆開糖果，品嚐日本牛奶糖和咖啡糖的甜蜜滋味，我拿出口紅，Sakun疼Samunan，讓她先選顏色，她挑了Dior的癮誘系列紫緋紅，Sakun的則是日系品牌的療癒系暖橘紅，看著兩個女孩開心的樣子，心裡也覺得暖暖的。

一邊喝茶吃糖聊天，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半，按摩院的人過來瞧瞧發生了什麼事，連司機大哥都跑來了，好吧，是離開的時候了，揮揮手，走出燈光昏暗的按摩院，也走出柬埔寨這一段輕淡甜蜜的緣分。

參加一個標榜深度吳哥窟的旅行團，因為不想每天拉車時間太長，希望多點時間晃蕩，因此私下猜想這種深度旅遊既是定點，必然會有些「自由行」的空間，11可以順便作點田野調查，考察東南亞的日常生活。

考察日常生活，其實是不安分的觀光客的無聊妄想。因為想要擺脫旅行團特意塑造出來的那種「疏離感」、不想透過巴士的透明玻璃體驗異國風情、不想三餐總是和一群台灣人／中國人／香港人一起分享一點都不道地的中國菜，寧可不理導遊的威脅，也要試一下當地小吃／路邊攤。

可是，越是這樣，越顯得刻意矯情，沒辦法，我們就是觀光客，坐在路邊攤吃河粉喝啤酒，也擺脫不了隔著玻璃試管曲解異國情調的觀光客宿命。

天真的觀光客

不過，觀光客也是有好處的，可以問任何笨問題，對一切感到好奇，請按摩女郎教你柬埔寨的「1、2、3、4」怎麼說，用不甚流利的數字和三輪車夫講價，在高級編織藝品店和英語流利的店員聊天，向她打聽那裡有便宜的二手書店。

更有趣的是可以隨時交朋友，觀光客嘛，大家萍水相逢，緣分難得，自然容易放開心胸，和清純可人的按摩女郎聊天，相約隔天再見、和看日落時認識的年輕英國男子相約晚上Pub喝一杯、和同團可愛的鄉下歐巴桑相約回台灣去拜訪，不見得能夠實踐的承諾，一旦實現卻讓人感覺夢幻—這是旅行最迷人的一部分，你永遠不知道會遇見什麼人、碰上什麼事，因為如此未知，旅行因而充滿魅力。

吳哥窟是個有趣的地方，19世紀才被「發現」的古建築遺址，美得不可思議，細緻的雕刻與宏偉壯麗的建築，置身其間，仿如走入時光。有趣的地方，觀光客也很有趣。

認真的觀光客

曾在某一神廟遇見一中年白人女子，一身當地服裝打扮、打赤腳，一邊訪問古蹟管理員，一邊振筆疾書，在筆記本上抄錄，筆記本上貼著一張小比例尺的地圖。我湊過去假裝問她地圖哪裡買，她卻一臉驚訝：「不要錢的，我在青年旅館櫃檯上拿的啊~~妳住的地方沒有嗎？」這下換成我一臉尷尬，我住的五星級大飯店只提供購物按摩的服務電話啊。

問她是否在進行研究，她露齒而笑：「噢！我只是個觀光客而已！」她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一堆字，免費的地圖上也畫滿的紅線，而她不過只是個對吳哥窟「比較有興趣」的觀光客。

遇到一個來自印尼雅加達的家庭，到柬埔寨旅行，她們客氣地請我幫她們拍張全家福，拍完，她們邀請我一起入鏡，留下一張「到此一遊」的紀錄。

在小吳哥城走著，看見一個中年男子，正仔細地畫著吳哥城的素描，他畫得非常細緻，拿著尺，遙望古城量比例，身邊放著一疊他的作品，都是各不同角度的吳哥城。他穿著制服，應該是管理員，每天在這美麗的古蹟中負責看管觀光客，無聊之餘畫畫自娛。

中年男子身邊有一小女生，看我對畫有興趣，熱情地翻開她的筆記本，讓我看看她的圖畫，小女生操著流暢的英語，說她有多麼喜歡畫畫，而且她也喜歡說英文。美國來的背包客女孩和小女生「和」了一整天，滿臉讚許地說：「她真的非常聰明！」小女生給我看她的「禿筆」，說她畫得很勤快，筆都畫鈍了。

筆很貴嗎？我問。美國女生說，在這裡很貴，而且品質不好。我想起車上有一大包的原子筆，是同團的美麗小涼姐特地從台灣帶來的禮物，我們邀請小女生和我們到車上拿筆，小女孩興奮地拉著我的手，大聲唱著歌，一邊雀躍地和我一同走向巴士的方向。

美麗的小涼姐不但大方送了一袋原子筆，還奉送小女生一大疊A4影印紙。小女生睜大眼睛，誇張地說：「怎麼會有這麼乾淨的紙啊？」她興奮地擁抱我們，滿口感謝，雀躍地跳來跳去，歡欣之情溢於言表，這樣的禮物真是送到心坎裡，送者開心、受者實惠。

雖然說，硬要說什麼知識的力量、向上的動力可能有點扯太遠，不過親身經歷後，我倒是相信，與其給錢（如果有資本，當然也是多多益善），不如送些紙筆文具，對於第三世界的小孩，是比金錢更棒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