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底,阿嬤悄悄離開我們,安靜沉著地走上人生最後一程。

雖有遺憾,我的情緒自始至終都相當平靜。我知道,阿嬤時候到了,這是最好的告別,對阿嬤,對我們,都是。

一直想寫點什麼,可是,比起阿公,我覺得寫阿嬤更難。

我的阿嬤不太會做菜、不太會帶小孩,她不是那種勤儉持家、含辛茹苦的傳統婦女;她愛漂亮、喜歡旅行、愛給孫輩零用錢、她會隨意給我們吃冰淇淋、零食;不做飯而是給我們錢,到基隆廟口愛吃什麼就吃什麼。

寒暑假回阿公阿嬤家,就是到天堂度假:每天去游泳、花不完的零用錢,早餐是廟口的營養三明治,午晚餐是廟口吃到飽,晚上還能到夜市狂歡。

所以,我人生中的第一客孫東寶牛排、第一場電影(ET)、第一次吃香雞城手扒雞、第一次喝思樂冰、第一次吃麥當勞、第一次看馬戲團,都發生在阿公阿嬤的天堂假期。阿公阿嬤是我們最好的玩伴。

頭七和告別式的時候,堂表弟妹們聚在一起,回憶阿嬤的點點滴滴,我們都覺得,阿嬤的這一生,活得盡情盡興,最後壽終正寢,是莫大的福氣。

出生在日據時代的台灣,阿嬤接受日本教育,深愛日本文化,她還記得日本投降時,全校師生抱頭痛哭,為了戰爭失敗而哭,更為了他們即將面對的分離而哭。她的日本老師回國時,全班都去送行,我無法想像那樣的畫面,直到看了海角七號。

空襲不斷的童年剛剛結束,阿嬤16歲學裁縫,沒多久,就被我的曾祖母看中,托人到家裡說媒,18歲結婚,20歲生下爸爸。當時,曾祖母在家中開設裁縫補習班,她擔任助教,與婆婆在家裡開班授課。

戰後百業凋零,成衣工業尚未興起,裁布製衣是普通婦女必備家常手藝,補習班吸引左鄰右舍婦女來上課,小有積蓄之後,買下基隆廟口附近的老家。當時,爺爺在玻璃五金行當學徒,薪水微薄,只夠一家人勉強溫飽;而阿嬤和曾祖母兩人開補習班的收入卻足以湊出一筆頭期款,買下一家人的住屋,還能買菜、請傭人帶小孩煮飯做家務。

阿嬤對這段往事津津樂道,她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如何招生、吸引學生上課,她還常在假日安排團康,帶大家爬山、郊遊、玩水。從現在的角度來看,她對班級經營相當有一套,把課堂經營成社團,凝聚同學感情,維繫補習班的生存。

小時候跟阿嬤出門,總有鄰居或不認識的長輩稱她:「先生妳好。」我好奇「先生」為什麼是阿嬤?「先生」原是日文的老師。即使在她們的補習班結束後3、40年,她們還是喊她「先生」。她們還有「換帖會」,每年聚會好幾次,去進香、去遊覽,在遊覽車上唱著我聽不懂的日文歌,一車子老人家愉快自在地說著日文,而我總在那樣充滿異國風情的氣氛中,沉沉睡去。

阿公40歲時創業,收掉裁縫補習班,轉做玻璃行。彼時,成衣加工區開始出現,婦女們不再裁布製衣而上市場買成衣;台灣經濟從戰後的蕭條逐漸起飛,工業化帶動汽機車相關產業的蓬勃,阿公曾經對我形容他創業和學徒的收入差距:「做一天就賺到從前一個月的薪水!」

阿公20歲當爸爸,46歲就做了阿公,正是身強體壯、意氣風發的好時光。我是他們第一個孫女,像個小玩具,阿公總愛告訴我,還不滿6個月的我,就被他和阿嬤抱著騎車兜風,我總是笑咪咪,引得路人都會來逗我笑,他們很有面子。

玻璃店生意蒸蒸日上,阿公磨練多年的精湛手藝是港務局修繕指定的不二人選,除了一般居家窗戶,郵輪、汽車、貨車、卡車統統都做。創業初期,阿嬤跟著阿公一起工作,她的手能作針線活,也能拆裝玻璃、管帳記帳,是阿公的好助手。兩人胼手胝足,順著起飛的時代經濟,有了些餘裕,當時政府剛開放民眾出國旅行,他們很時髦地跟上了出國風潮,前往他們最愛的「祖國」日本。

最早對日本的印象就是阿公阿嬤帶回來的日本紀念品:死鹹或超甜的仙貝、碩大的青森蘋果、造型線條簡單的毛衣、花紋鮮豔繁複的錦織錢包。礙於禮貌,我勉強吞下其實不好吃的仙貝,心裡納悶為何他們會喜歡這麼難吃的東西,而且還不厭其煩,一去再去。

1999年,我第一次出差到日本採訪,阿公阿嬤聽說我要去日本考察焚化爐與垃圾回收政策,開心召我回基隆老家,仔細詢問行程,得知我要去東京和北海道,興奮地翻出老相本,介紹他們曾去過的景點與當時的見聞。最妙的是,他們居然還塞了一萬塊給我當零用錢,要我好好向日本學習。

幾年前,和阿公阿嬤一起看老相本,意外發現他們不止去過日本至少五六回,他們幾十年來,旅行了十幾個國家:1986越南剛開放,他們就去了,菲律賓、泰國、美西,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居然去過蘇俄。

阿嬤指著一張以莫斯科克里姆林宮東正教聖巴索教堂為背景拍的照片,解釋她和阿公去蘇聯遊覽那段期間,「剛好」遇到蘇聯政變。

那是1991年8月19日,蘇聯共產黨保守派發動了一場政變,軟禁了當時正在黑海畔渡假的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總統戈巴契夫,試圖收回下放給加盟共和國的權力,終止不成功的經濟改革。但在人民、軍隊和大多數蘇共黨員的聯合反對下,政變僅維持3天便宣告失敗,史稱「八一九」事件。

在那之後,雖然戈巴契夫恢復職務,卻已無法控制加盟共和國的分離勢力。戈巴契夫辭去了蘇共中央總書記職務,很多共和國的共產黨或自行解散,蘇聯共產黨正式解體。

阿嬤說,他們住的旅館就在紅場旁邊,導遊怕旅客擔心,只告訴他們這一兩天別出去,政府戒嚴。走過戒嚴時期的人們明白那是什麼。我問她害怕嗎?她笑著說:「那個(戒嚴)時代過去了,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乍聽之下,我好激動,阿公阿嬤居然曾身歷其境,置身如此重大的歷史轉折點上,親眼看見紅場上的軍隊整編,如此靠近,他們談起來卻又如此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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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602小孩做蛋糕
小晴與小詠專心地裝飾房子蛋糕的窗戶。

我喜歡甜點,對蛋糕餅乾甜食毫無抵抗力,喜歡跟朋友喝下午茶吃蛋糕聊天,美好的甜點是生活中的小確幸。

認識了人在瑞典的廚神Annie之後,我更一發不可收拾地做起了甜點夢。幾年來,善良有耐心的Annie隔空指導我,從義大利奶酪、起司蛋糕、大理石蛋糕,一路學習下來,不但解除我對廚房的無知與無感;今年,趁著她回國度假,我有幸與她相見,體驗了一整天的烘焙課,共度了緊湊精彩的一天,回家之後,我彷彿被點通了穴道,開了竅,找到了自己的烘焙魂。

我愛讀食譜,感覺卻總是隔著一層什麼,就像看懂駕駛規則,考駕照筆試滿分是一回事,真正能開車上路,體驗人車合一的駕馭感,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能力。親眼看Annie實作過一回,親手觸摸麵糰的彈性之後,我好像有點懂了,除了泡麵與咖啡之外,極少使用的廚房空間終於有機會「活化」了!

某個周末午後,小叔一家例行回婆家過家庭日,一家人在客廳喝咖啡聊天,我突然心血來潮,一個念頭蹦出:如果這時候來個巧克力蛋糕該有多好?

我跑回自己的廚房,把Annie親手寫的食譜貼上冰箱門,開始動手。不一會兒,小晴小詠跑來按門鈴,她們在門外喊:「阿姆,我們也要做蛋糕!」

我自己都手忙腳亂了,哪有本事帶著她們做,可是又拒絕不了她們的懇求撒嬌,只好搬來小桌小椅,在廚房布置空間,給了她們一點麵粉加水,我一邊打蛋白,一邊下指令,兩個小女生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深怕做錯的認真表情和動作,很讓我感動。

巧克力蛋糕糊進烤箱後,才有精神仔細看看她們的作品。一看才發現,她們把我隨手拿的幾個模型和麵糰玩得有模有樣,小貓、小狗、星星、月亮、太陽、花。她們沉醉在創作的專注中,臉上的表情不像三四歲的孩子,小晴一臉期待地問:「妳等一下可以幫我烤餅乾嗎?」

晚上有約,趕著出門前,隨口答應回來替她烤餅乾。

其實,我說謊。

因為那只是普通的麵粉糰,並不是餅乾材料,我只是讓她們玩玩,並沒打算讓她們玩真的。臨出門前,她們揮揮手告別,不捨地目送我們離開。

半夜回家後,廚房還飄著巧克力香氣,我想起小晴的請求,看著那盤乾掉的麵粉塊,覺得自己不應該讓她們失望,即使她們只是四歲的小孩,我也應該信守承諾,不能隨便糊弄她們。而且,如果小孩願意主動做些什麼,大人應該鼓勵,而不是扼殺她們的興趣,今天她們想做餅乾,我應該趁勢養成她們的動手習慣才對。

於是我匆匆上網搜尋餅乾食譜,按照她們的麵粉糰造型,複製了一份真正的餅乾,微涼的深夜,捧著烤好的餅乾,聞著奶油香氣,感覺非常幸福。我正被自己的勞動感動著,十一走了過來,挖苦我:「真是用心良苦的阿姆,可是,妳覺得她們有那麼笨嗎?」

「嗯?」

「她們應該一看就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手藝吧!」

禮拜天中午,小女生們回奶奶家看到餅乾,大聲歡呼:「我的餅乾!我做的餅乾!」婆婆驚嘆:「妳們這麼棒呀,居然做出這麼漂亮的餅乾呀~」

可是,她們好小氣,只發給每個人一塊餅乾,慎重宣布要把剩下的餅乾帶去學校跟同學分享。

請問,今天可以做蛋糕嗎?

隔了一周再見面,小詠一見到我就問:「阿姆,我今天可以做餅乾嗎?」

小廚娘獻上小雪球


小嬸說,她們帶著餅乾去學校,老師玩起了五餅二魚的遊戲,雖然每個小孩只能分到貓餅乾的一條腿、或一顆頭,但所有小孩都很珍惜自己分到的那一小塊,因為稀少,所以珍貴!

而這兩個享受了小小虛榮的小女生,居然得寸進尺,之後每個禮拜回來都要求阿姆開課,不僅比我教過的任何學生都認真,她們甚至還主動提出要做什麼口味的蛋糕。

小晴:「我想做巧克力蛋糕,中間要夾水果!」
小詠:「我要做一個海綿寶寶的草莓蛋糕,裡面要有奶油!」
我問她們:「妳覺得我有那麼厲害嗎?」

她們傻笑,小晴不死心地說:「那妳會什麼,做什麼都可以啦~」

廚藝不精的阿姆被逼著快速學習,雖然我們還沒做出中間夾水果的巧克力蛋糕,也沒有海綿寶寶造型的草莓蛋糕,不過,只要我們的烘焙課繼續下去~我相信,總是會有那麼一天的吧!

烤餅乾

小女生的烘焙作品,這是我想送給她們的禮物,在陪伴的時光中,一起創造美好的回憶與甜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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