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覺得,擁有美好回憶的必要條件是「限制」。一球濃郁的香草冰淇淋、一碗剛煮好的牛肉河粉、一條沾上魚露的生春捲,一刻都不該等待。最好的時光,就該結束在最愉快的時刻,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最愉快的時刻,但是時候到了,我該走了。
再過不到一個禮拜,我即將結束在西貢的「留學」生涯。該怎麼告別這個令我既愛且恨的城市?該怎麼向萍水相逢的朋友們告別?該怎麼跟那些每天碰面微笑打招呼的書店警衛、冰咖啡小攤女孩、摩托車Xe om大叔說:「我要走了~」
朋友們問:「妳甚麼時候回越南呢?」我聽著覺得好笑,我原來不屬於這裡,怎麼會是「回來」呢?想念著正在發燒的台灣、想念著親愛的家人朋友、想念著各種家鄉美食,同時,我也開始想念西貢,想念我在這裡擁有過的好日子。
工作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一段空白,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早上去讀書、下午或者去跟朋友逛街、跟著旅遊指南探索,迷路在西貢大街小巷、跟路人胡言亂語越南話、或者找一家咖啡館,在舒服的沙發上窩一本小說,想認真一點就去讀書走廊自習念書順便認識新朋友,晚上到西貢瑜珈報到,在燈光昏暗的教室裡跟著導師指引舒展身體,放鬆心情。
在西貢當一個閒人,是再幸福不過的事。偶爾有人問我:「一個人很寂寞吧?妳都在幹嘛?」「早上讀書,下午無所事事到處亂逛。」這種說法容易讓人覺得我一定很怕無聊,拜這種錯覺之賜,常常得到不為人知的好處。除了到處征戰各國餐廳、咖啡廳,Huyjin邀我到家裡吃飯,做韓國家常菜給我吃,我親眼目睹冰箱滿滿的泡菜,証實了韓國人果然在全世界都不忘吃泡菜的傳統很驚人。
因為常聊天,Huyjin對於自己居然能用英文說出心裡內在的感受、分享信仰而感動不已,「能夠這樣分享,實在是很棒的事情,妳感動了我。」其實我沒跟她說,多虧有她,我的英文聽力越來越好了,這就是萬事互相效力啊~
血拚女王Ayaka帶我買衣服的經驗讓我嘆為觀止,不只是買衣服,還有日本人那種對品質的要求與她在越南異鄉的感嘆。「在日本,我看著櫥窗,卻只能帶走一兩件,在越南,我可以買下所有喜歡的東西,但我卻常一件都不想買。」有一回在印度餐廳不小心被咖哩滴到白襯衫,用盡方法清除卻還是留下痕跡,她自我安慰:「如果在日本,我現在一定要馬上去買件新衣換上,但是在越南,所以沒關係。」她說,這裡沒有人會在乎這樣很不禮貌。
為什麼一樣的人在不同的環境可以發展出這樣不同的標準呢?外國同學們的感嘆往往會引起我的好奇,在台灣,我不常看日劇韓劇,卻在這裡遇上了她們,親身體驗與不同文化交流撞擊出的火花。
日韓男人真的比較大男人嗎?日本女人真的都會做便當、韓國女人都會醃泡菜?對於一個不做菜的台灣女人而言,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當我要分享我的飲食文化時,我可以拿甚麼出來給人家吃?沒有。所以我只好繼續被韓國人帶去儂特利吃難吃的炸雞。我不是抱怨,她們為了不讓我落單吃午餐,常常挾持我一起吃飯,然後全部的人一直講韓國話,讓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盛情。
天天被韓國話包圍並耳濡目染地學會了一些韓國話,甚至連在讀書走廊也被韓國人誤認為同胞而講了一堆我聽不懂的韓語。這種文化交流很切身緊密,天天都是進行式,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在這裡,老是被很多越南人問:「台灣女生很少嗎?為什麼台灣男人都來越南娶老婆?為什麼台灣女人不嫁給他們?那越南男生怎麼辦?」很難一言以蔽之回答,卻又不能從全球化的資本流動談起,不想落入刻板印象的複製,又有語言與文化的限制,經常會變成一場很長的討論,討論越南社會的性別、家庭與傳統關係,經常越討論,感覺越無望而沉重,但這種挫折感也許是好的,讓我更清楚看見了真實的樣貌。
這樣,一邊享受西貢多元蓬勃的物質文明,同時,也看見這城市不同的層次與面貌,接觸到赤裸真實的人性與考驗,每天都在如火的氣候與如冰的現實之間打轉,轉來轉去,不時感覺昏眩,卻也感到自己何其幸運能經歷這一切,不管是好的壞的,終將都會過去。
再見了人文大學的老師同學們、再見讀書走廊的同伴們、再見阮氏明開十八巷的河粉店、再見西貢的恐怖交通、再見污濁的空氣、再見能幹的房東太太、再見董揆的所有可愛小店與店員們、再見親愛的西貢的大樹們、再見西貢瑜珈、再見台灣寂寞青年團的同伴們、再見西貢夜景,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