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台十一線往南開,來到台東成功鎮的邊緣的原住民部落。一邊是太平洋,另一邊是成排的平房,人煙稀少,偶然看到一家雜貨店,上前去打聽:「請問這裡有越南人嗎?」

十一說這像玩大地遊戲,通關密語是:「越南人」。今年因為音樂節而環島台灣兩回,暑假跑了好幾趟中南部,唯獨花東,總是匆匆一瞥。可是,越是天涯海角的異鄉人,心情越是稀微,於是尋訪後山越南人成為這趟花東之旅的重點,除了手上的訂戶名單,我們走一步算一步。

這裡是阿美族的部落,雜貨店門口幾位年輕的原住民正在吃泡麵,瞄了一眼我們手上的報紙,說:「這裡很少越南人啦,越南新娘都跟她們的老公去台北找工作了!」真的嗎?年輕人出走得這麼厲害,連外配都外流了噢?

不信邪,又去問了另外一家釣具店,得到的答案差不多。正要離開之際,老闆娘突然想起,「噢,前面有個賣檳榔還有小吃的,是越南新娘!」

見到阮氏調的時候,她正坐在小吃攤門口就著天光讀四方報,電視上正在重播連續劇「娘家」。她有雙烏溜溜的眼睛,戴著毛線帽。四方報是跟朋友借的,這一帶只有三名越南人,訂報的姊妹看完後,傳給她,她讀完後會把報紙再交給另一位住在山裡面的姊妹。

讀者名單上有位「阮氏詩」,就是訂報的朋友,那天剛好陪老人家去看病。阮氏調來自太平省,原本是照顧阿嬤的移工,來到台東照顧阿嬤,順便照應檳榔攤,和現在的先生成了鄰居,先生天天去找她聊天,聊出了感情,她也就答應結婚。阮氏調結了婚,於是阿嬤又申請了阮氏詩來照顧,她也有了同伴。

今年33歲的阮氏調在越南有過一段婚姻,丈夫不負責「跑掉了」,為了撫養女兒,她到工廠工作,但是薪水太低,於是來台打工,女兒今年已經15歲了。

阮氏調和陳氏雪絨並不相識,然而卻有著極為相似的境遇:一樣的年齡,連女兒的年齡都一樣、都是再婚、從外勞變成外配。最令我訝異的是,她們都在婚姻面談時遭遇阻撓,被視為「假結婚」而延宕一年多才結成婚。

阮氏調說,到台灣工作一段時間後,回到家鄉很不習慣,「辦什麼事情都很慢,都要花錢。」先生與她回越南辦理結婚時,住在娘家,警察天天上門來「盤查」,嚇得她先生以為出了什麼事。「警察說我們是外國人,他們要來保護我們的安全。」阮氏調一臉無奈又好笑,看不慣越南警察貪瀆的習慣。「我嫁給台灣人,可是我還是越南人,住在自己家,他要保護我什麼啊?」她說,警察三天兩頭來家裡,弄得家人不安穩,最後她還是妥協給紅包,警察終於不再上門,確保了他們的安寧。

和台灣人結婚,而且是和台灣的原住民結婚,適應語言和文化對她來說,是雙倍的困難。結婚4年以來,她至今仍沒有學會阿美族語,國語和台語說得不錯,但是因為學校距離遠,沒有交通工具,所以無法上課學中文。

她沒有交通工具,守著海邊的一家小麵店,每天寂寞地看海、看報紙、看電視。她笑說:「沒有駕照,就不能騎車,被抓到要罰很多錢,我一個月的薪水就沒了!」這個人煙稀少的小鎮生意清淡是常態,「人這麼少,我煮得再好吃也沒有人來啊~」招牌上寫著越南河粉,原住民也吃河粉嗎?「他們吃不習慣越南口味,只有越南人來吃。」她補充,就是另外兩個越南人,說完自己也覺得好笑。

我們把雪絨送的越南泡麵轉送給她,在這樣的海角山邊,家鄉口味的泡麵和母語一樣,都有消解鄉愁的功能。但願她有一天能學會阿美族話,真正理解所處的地方與文化,也受到同樣的理解和接納。

20091218台東海邊的阮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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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東是山海原住民的家鄉,感覺總像是另一個國度,無法出國的時候,到花東也有同樣的療癒效果。寒流來襲的前夕,我們搭乘火車逃往花蓮。

落腳東華會館,到小鎮超市買東西,食品貨架間,我的東南亞雷達響起:一位少婦喊著一個奔跑的小女孩。「叮咚!越南人!」我心想,十一拿出報紙,但她的長像輪廓讓我們有點遲疑,要不要貿然搭訕。風險是,萬一她不是,只是國語口音有點不標準,而被誤認,可能會生氣。

正在舉棋不定,小女孩從我們旁邊跑過,十一對著小女孩說:「Chao con~」(越南語:小朋友好~)少婦側頭微笑看著我們,我拿出報紙:「妳看過這個報紙嗎?」她點頭:「有啊,以前看過,對面那個老闆娘給我的!」她指著賣場正對面的日式涮涮鍋,說:「她也是越南人。我們這裡很多啊~」

晚間九點多,街上的店多半已經打烊,我們踏進涮涮鍋店,笑容滿面的老闆娘迎面招呼:「兩位嗎?」我們拿出報紙時,她驚喜地說:「啊~我在報紙上看過你,我怎麼沒想過我們有一天會見面!」就這樣,機緣巧合遇上花東的一位讀者─陳氏雪絨。

日式涮涮鍋的越南老闆娘──陳氏雪絨

雪絨殷勤招呼我們:「哥哥姐姐吃個火鍋吧?」也不管我們剛吃過晚飯的拒絕,她快手快腳弄了兩鍋高湯,端出菜盤、切了兩盤牛小排和松阪豬及海鮮盤,擺滿一桌。熱氣蒸騰的高湯沸騰了,來不及阻止她,她俐落下鍋,親手涮起牛小排、松阪豬肉片,頻頻夾到碗裡,不停地說:「還喜歡吃甚麼?再來點羊肉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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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跟她聊天,可她忙進忙出不停追加食物、飲料,幫我們夾菜。我很久沒被這樣滿滿地堆起的食物感動過了,看著雪絨的熱情,真不忍心拒絕她,只得埋頭努力。

我本來就愛吃涮涮鍋,但那一天,涮涮鍋的滋味真複雜。她沒有驗證我們的身分,光憑手上的報紙就相信了我們。真可貴的信任,也讓我們心生警惕。

鍋子裡呼嚕呼嚕地滾著,雪絨終於滿意地坐下來聊天。她一臉好命的背後,曾有過一段辛酸的人生。

33歲的雪絨來自北越南定省,有個15歲的女兒。24歲時,丈夫因意外過世,她在幼稚園當老師賺錢養孩子。可是一個女人能賺的錢有限,她希望給孩子一個有希望的未來,決定來台打工。

日式涮涮鍋店是雪絨的第二個工作,認識了老闆簡先生,簡先生看這個女孩子身手俐落又總是笑咪咪得人緣,心裡就先加了分,知道她的境遇後,十分憐惜,也動了追求的心思。工作一年多,雪絨觀察了簡先生一段時日,覺得這人老實可靠,兩人甚至商量好不生孩子,好好撫育女兒,將來接到台灣來念大學。

於是雪絨從移工變成外配,從工人變成老闆娘。

「我本來是不要再結婚的。」雪絨說,剛喪夫時,就有人追求她,但是她不想。「因為結婚還要再生小孩,這樣對我女兒不好。」她很堅持要給女兒好的環境,寧可犧牲自己的幸福。然而,雅好玉石的簡先生也是性情中人,不認為結婚一定要生小孩,婚姻是作伴,兩個人好好過比較重要。

像雪絨這樣的再婚外配並不多見,但這樣的婚姻卻可能是比較理想的。雙方都有足夠時間彼此了解,審度狀況後再做決定。那天晚上,簡先生本來已經休息了,卻被雪絨叫醒出來見客。

陪我們聊了一會兒,簡先生客氣地告退,溫柔地對雪絨說:「妳繼續聊天,今天我來收店囉。」他對我們說:「她今天真的很高興,你們多陪她聊聊。」說罷,他到前台去收拾鍋碗湯壺、掃地抹桌子。雪絨笑咪咪地說:「謝謝你~」夫妻間自然流露的親密體貼,看得出來感情很好。

雪絨很忙,周一到周日都開店,連過年也只休一天,只能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讀幾頁報紙,她喜歡看報,因為在別人的故事裡看見自己的心情,會有一種被了解的感覺。她說:「我沒時間寫,但是我有時候會畫畫。」她拿出一份去年中秋節的四方報,指著封面的畫說:「謝謝你們登我的畫,我沒有想過會上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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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這張封面的畫是她畫的?四方報讀者中有許多素人畫家,時常來稿,去年中秋節被選上封面的那張圖,筆觸細膩,看起來相當專業。多半能畫的人都時常投稿,唯有這一位作者,上過一回封面後,就再也沒有寄來其他作品。沒想到居然是雪絨,除了會煮好吃的涮涮鍋之外,她還是位深藏不露的畫家呢。雪絨很懷念小時候過中秋節提燈籠的歡樂氣氛,來到台灣卻沒有這樣的習俗,她很懷念家鄉和童年,於是有了這張畫。

雪絨很高興地從櫃台後面拿出了幾張素描:「這是上個月修馬路的時候,不能開店的時候,我隨便畫的。」她害羞又開心地把畫交給我們,說父母本來一直要栽培她繼續念書的,但是她太早談戀愛結婚了,沒繼續念書,家裡的哥哥弟弟都念得很高,只有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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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念很多書的雪絨雖然很忙,卻也不放棄學習,她每周有兩個晚上去識字班學中文,希望將來女兒到台灣,可以幫助女兒學習。她絮絮叨叨話家常,雖然是初次見面,卻有一種熟悉感。她似乎有所感:「看見你們就像看到自己的兄弟姊妹一樣的,我真的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見到你們……」這句話,她今天晚上講了不下幾十次了,每一次她這樣說,我都感覺她彷彿快要哭出來。

夜深了,時鐘敲過12點,路邊的野狗都睡了。我們也該告辭了。雪絨周到地問:「有安排地方住嗎?可以來我們家住呀~」一早還有事,我們約好明天再來拜訪。

「我明天煮越南河粉給你們吃,一定要來,我會打電話給你們。」臨走前,她提了一袋越南咖啡、波蘿蜜乾塞到我手裡,交代我:「晚上肚子餓可以吃。」怎麼可能肚子餓?但經過了這個晚上,我也知道,我們不可能拒絕她的熱情,明天,我們一定得再來一趟。

第二天早上,和東華的師生們分享這一晚的奇遇,大家都驚嘆不已。喝著越南咖啡、吃著波蘿蜜乾,在座師生幾乎都認識雪絨,有些老師也知道她的故事,但沒人知道她會畫畫。不能說她的才藝被埋沒,因為煮美味河粉和招呼客人同樣是難得的能力,只能說,她真是才華洋溢。

到了雪絨的涮涮鍋,除了她,還有兩位越南姊妹,一位是昨晚在超市遇到的少婦Linh,另一位是懷孕5個月的小葉。雪絨是這附近外配的大姐姐,照顧同樣來自越南的姊妹,她們偶爾也在涮涮鍋店打工,有甚麼事也會來找她商量。

雪絨說:「吃個鍋吧?」我們連連拒絕:「不可以,我們是來吃河粉的,河粉就好了!」河粉,頂多就是一碗吧,但是雪絨的河粉有加料,變成了豪華版的混搭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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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一碗豬肉、一碗牛肉河粉,裡面卻偷渡了魚片、蛤蠣、蝦,幾乎是雙倍份量的河粉,不吃完她是不會放過我們的,一邊聊天時,她還殷殷勸菜:「來個火鍋吧?」「不可以~太多了~」後來她折衷,決定再炸個春捲。兩位年輕越南女生負責看守我們吃完,不時叮嚀:「妳的河粉要冷了噢,趕快吃吧~」「春捲要趁熱吃噢~」美食當前的壓力很大,看起來很炫耀,但這種痛苦不足為外人道。

和雪絨聊天,感覺不到時光飛逝,等到想起,已經過了四點半,我們非走不可,不只因為還有行程,也是因為再繼續聊下去,我們難逃再吃一鍋(天哪~)的命運。

沒有不散的宴席,有過這一刻美好的相聚,分離也沒有遺憾了。離開的時候,天空正下著毛毛細雨,雪絨提了一大袋水梨、幾串葡萄、十幾包越南咖啡、泡麵、波蘿蜜乾送給我們,無法拒絕她的盛情,我們欣然收下。

她說:「我有時候可以打電話跟你們聊天嗎?你們會記得我嗎?」可愛的雪絨,經過了這兩天的震撼洗禮,我們怎麼可能忘掉妳呢?

沒想到,雪絨只是開端,這趟花東之旅,意外開啟我們一連串認識後山越南人的歷程。認識越多的越南姊妹,越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少,對越南文化的理解、對跨國婚姻的看法、對移工勞動的情況,都是。

花東給我的印象從「好山好水好人情」的緩慢生活層次,多添了一層過去未曾看見的色彩,因為有了朋友、有了故事,每一個地方的名字,於是產生了情感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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