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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好的神勇背影

阿好有四個姊姊,全都結了婚,其中一個嫁到遙遠的台灣,結婚多年只回來過一次。姐姐說,機票很貴,回來一趟,得買四張機票,最近姐姐又生了第三個小孩,小孩太小不方便搭飛機,況且出國開銷大,怕婆婆會說話。

阿好從姊姊身上看到,女人結了婚也不過是生小孩過日子,沒甚麼好也沒甚麼不好,她覺得有工作做最好,可以讓爸媽安享晚年,但是高中畢業倏忽十年,天天做家庭手工,日子忙碌但卻感到前途茫茫,茫然的時候偶爾感覺有點慌。

第一次見到阿好是在工作坊上,瘦瘦小小一個女孩,跟會場上穿著飄逸國服的大學生看起來年紀差不多。阿好緊跟著Lulu,幫她拿論文資料提手袋,後來Lulu提議去喝咖啡聊一聊,我們去了High land cafe,越南版的星巴克,氣氛安靜適合談話。她在看菜單的時候驚呼了一聲:「啊,冰茶要二萬?」Lulu說:「沒關係妳想吃甚麼都可以,我們之前太刻苦了。」阿好低聲地說:「不會啊~」

當Lulu熱切分享她在鄉下的所見所聞與困惑時,阿好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吃炒飯,並不主動搭話,我一直都沒有聽到她說話,問她意見也只是微笑。

當我聽完Lulu悲慘的際遇包括「每天早餐吃河粉」、「沒有熱水洗澡」、「沒有吹風機」、「在台灣只喝溫水卻在這裡天天喝冰水」,還有比較好笑的「無法燙衣服」之後,我決定當個半在地導遊,好好帶Lulu去逛逛胡志明市最受外國女性熱愛的所在──Dong khoi。

當Lulu和我在那些精品小舖逛得昏天暗地的時候,我們遲遲等不到阿好來,原來她在附近,不肯進店裡,我說:「來吧,幫我們殺價!」阿好說:「這種店我不敢!」這種店是專做外國人生意的,美金標價,阿好覺得這種東西貴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要買。Lulu想買個小禮物送給阿好,卻看到阿好對這些東西的態度很淡然,連看都不想看。對阿好來說,如果不是因為要陪Lulu,她根本不會進這種地方。也不是不屑,而是不同世界。

從鄉下回來後,Lulu請阿好幫她租旅館,結果阿好幫她租了在機場附近的「貧民窟內的旅館」,房間乾淨,但是服務人員不會說英文,態度也不好,她一出門,發現整條街的人都是「家庭即工廠」做代工,灰塵漫天、路面不平,無處可去,只好又走回旅館。

去吃飯,她跟阿好說:「我們可以吃好一點的!」阿好帶她去的小餐館是有房子的路邊攤,阿好說:「這樣就很好啦~」想要放鬆一下的Lulu沒轍,後來遇到我,在我們的挾持之下,阿好不得不跟我們一起行動,喝咖啡、吃西餐、買衣服幫著給意見,她覺得甚麼都很新奇,也覺得這個她原來不懂的世界,也有一些有趣的東西。

Lulu向阿好解釋,這些東西在越南很貴,但是比起台北,這樣的價格式可以負擔得起的,請她不要有愧疚感。阿好似乎慢慢被說服了,後來也會對Lulu買的東西給意見,吃飯的時候也會開玩笑了。

Lulu回國前一天,阿好邀請我們到她家晚餐,除了嫁到台灣的姊姊,阿好全部的姐姐、姊夫和小孩都回來了,還有剛剛喜獲麟兒的哥哥,一家子人把小小的客廳擠得滿滿的。雖然阿好家是廣東華僑,但是吃的是道地越南菜包春捲,一桌子蔬菜、香菜、米粉、米皮等配料,阿好說這是最簡單的晚餐了,我跟著阿好認識親戚,發覺他們的親屬關係真是親密。

Lulu跟著阿好幾個禮拜下來,發現回娘家對女兒來說好像台灣人說的:「走灶腳」,她姐姐們一天到晚回來,吃晚飯、或是下午過來喝個茶、跟媽媽聊天,有時一兩天沒見到阿好,哥哥嫂嫂也會叫她去家裡吃飯,台灣的姊姊雖然無法回來,三天兩頭也有電話聯繫,我們吃晚餐的當下,台灣的姐姐也打來,還跟Lulu說了半天,這種緊密的家庭關係,令人羨慕。

可是,也因為這種家庭為重的觀念,阿好從高中畢業後就沒繼續念書了。爸媽說,女孩子讀到高中畢業就好了,阿好聽話,幫著父母在家裡做涼鞋的代工,家裡常常堆滿了一袋袋的半成品,全家人分工,組裝、黏鞋底、包裝,按件計酬,靠雙手賺每天的吃食。

可是,手腳再勤快,也只能賺到每天的吃食,再多是沒有的。這樣,過了十年,阿好始終是家裡最小最聽話的女兒,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天阿好特別辛苦,她嫂子剛生小孩,還在月子裡,她白天陪著我們參加工作坊、吃飯逛街、晚上回到家,還要看顧剛出生的嬰兒,嬰兒容易夜啼,阿好不得好眠,但她覺得這是她的責任。

阿好在家裡忙進忙出張羅晚餐,好媽媽跟我們聊天,Lulu謝謝阿好這麼多天來的幫忙,好媽媽說沒關係,最近鞋子加工的工作剛好暫停,家裡不缺人手,幫忙Lulu老師,也讓阿好見見世面。好媽媽說,鞋子工廠因為生產過量,供過於求,所以暫停配貨。

Lulu多次私下勸阿好,應該再回學校念書,或是把中文學好一點,到外面上班,在家裡做代工,能有多少前途呢?越南社會正在蓬勃發展,這麼多外資公司到這裡來設廠,阿好這樣聰穎又勤勞,找個工作應該不難。

阿好不是沒想過,可是這裡的外資公司有所謂的「越南人價格」,越南人職位再高,薪水的等級硬是比那些外派的員工少了一大截,出去工作薪水養活自己還過得去,但是養家卻不行,而阿好還有爸爸媽媽,他們少不了她,她也不能放下他們。此外,阿好從來沒有出過社會,她對自己沒信心,不知道自己可以做甚麼?但是,如果不趕快,年紀更大,就更不容易了。

「黏鞋子要黏一輩子嗎?這工作的技能太低,很容易被取代的,妳很聰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面對Lulu苦口婆心,阿好說:「老師,其實我們越南人就是這樣,過一天算一天,不會想太多未來的事情,今天只想著賺到今天的菜錢,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囉~」

Lulu臨走前給了阿好一筆錢,謝謝她這段時間的幫忙,阿好推辭許久,勉強接受之後,卻不太安心。她覺得幫忙朋友是應該的,而且Lulu做的事情讓她覺得很有意義,自己與有榮焉,收了錢卻像抹滅了她的初衷,「好像我是為了這錢才幫忙」,我跟阿好說,妳做了這麼多事,花了時間力氣,「有付出就有收穫」這是應該的。

阿好可能當保鑣當得很有成就感,而且發現台灣人都好容易迷路會生病,需要保護,於是在Lulu走了之後,她就把我納入管轄範圍,不時打電話來確認我的狀況。「身體有好一點了嗎?」「有沒有想去甚麼地方,我可以載妳去?」禮拜天找我上教堂、上周六跟我確認中秋節要去哪裡過。

我想,她可能慢慢發覺自己的這種看護本事很強,說不定,其實最適合她的工作是地陪。跟著她,不怕迷路、不怕生病、不怕登革熱、霍亂、禽流感,還可以摩托車載著妳越南趴趴走,阿好如果可以把這種服務的「專業」發揮出來,我想,要幫她找工作,應該一點都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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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