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帳

1997年到歐洲自助旅行，抵達維也納打電話報平安，媽媽興奮的聲音傳來：「妳看到了藍色的多瑙河了嗎？」我渾然不覺多瑙河有多麼美，而媽媽因為一曲藍色多瑙河圓舞曲而沉醉於她從未見過的維也納。

十幾年來，因為工作、研究或是純粹的觀光旅行，爸媽是我最忠實的聽眾，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聽我叨叨絮絮，像是一個儀式，跟爸媽報告完了，旅行才算結束。旅行是小小的脫軌，我卻一直都很有安全感，因為知道永遠有一個地方，有一群人在等著我，那安穩的等待是我流浪的本錢。

偶爾，會浮現全家一起出國旅行的念頭，可是，爸媽是工作狂，不隨便離開工作崗位，爸爸說：「開店就要對客戶負責，怎麼可以那麼隨性，想玩就出去玩？」而且，他們夢想的旅遊地點各自不同，媽媽想到維也納聽歌劇而爸爸想去絲路看飛天。從小，他們為了兼顧家庭與事業，連出國都要輪流，為的是擔心「萬一」，至少還有一個人在家照顧小孩。

隨著我們陸續畢業工作成家，一家人湊在一起的機會越來越少。一年多來，周遭親朋好友陸續面臨人生重大轉折，看在眼裡，心裡的急迫鋪天蓋地而來，覺得不能等了，上個月，我建議全家一起出國旅行，媽媽一聽，很興奮地跟爸爸轉述：「女兒要邀你出國耶，要不要去？」爸爸沒有反對，妹妹考慮了一天也決定加入。既然提議就要負全責，於是我著手打聽適合的地點和日期，幾經周折，地點從曼谷、越南決定到泰北，從自助、半自助到最後拍板定案走最傳統的跟團旅行。

爸爸媽媽聽到跟團時，雖然表面上有點失望，他們希望體驗一下「自助旅行」，其實大大鬆了口氣，跟團處理了大部分的瑣碎事物，可以專注觀光，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拍照玩樂按摩逛街，一樣不缺，用最省力的方式玩，對上了年紀的爸媽來說，是最沒有心理負擔的旅行方式。

為了這趟其實很短很近的旅行，爸爸像是承諾一輩子似的，表示會把身體養好，起碼不在這四天出狀況。

不過，實際上的全家出遊，真正的旅途中，還是吵架。吵架也是真愛的一部份吧～

旅行的最後一個晚上，全體放風到清邁夜市逛街，走著走著就散了，跟爸媽約好在夜市的盡頭碰面，一個半小時後，卻怎麼也找不到爸媽的身影。我慌張地環顧四周，自責怎麼會在國外把爸媽搞丟。

我站在夜市的盡頭，像是走到世界盡頭，感到絕望而無助，我應該一直緊緊跟在他們身邊，他們人生地不熟（我也是），又不會說泰文（我也不會），會不會迷路了呢？

正當我六神無主之際，爸媽突然從人潮中出現，啊～原來他們等我等得無聊，就順便在旁邊的二手珠寶攤逛逛，媽媽看上一只紅寶石古董戒，爸爸幫忙鑑定，兩人在路邊跟老闆還價，忘了時間。

面對失而復得的爸媽，我的焦急感馬上解除，取而代之的一種幸福感。我想，我還是會繼續跟他們吵架，雖然帶爸媽出國旅行好麻煩、好操心，可是，我還是願意有下一次。



爸媽在清邁大象學校騎大象遊叢林，我們的大象緊跟在後。

上周末，中山北路聖多福教堂有一場紀錄片「T婆工廠」首映。

拍攝原本是一場關廠工人的抗爭。飛盟電子工廠惡性關廠，一百多名菲律賓女工面臨拿不到資遣費，隨時要被遞解出境的窘境。人在異國，遇到這種事情，多數人都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包袱款款準備走人。一位勇敢的女工蜜莉安（「我們」一書中的女主角）打電話到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求助，沐子、靜如、素香於是介入了這一場關廠工人的抗爭活動，她們一邊與公部門對抗，一邊記錄這段故事，拍著拍著，三個多月的抗爭，原以為是一場血與淚的移工抗爭紀實，卻因緣際會拍成了一段愛的故事。

片中有七對同志伴侶的訪談，她們自在地在鏡頭前談論她們的愛戀情事，坦蕩自然，笑聲不斷。沐子笑說：「我們本來是要拍她們對抗爭的看法，她們卻自己跳到鏡頭前告白，說，嘿，我是蕾絲邊！」

不同於「主流」同志電影的中產階級情調，這群女同志是工人、外國人，然而，她們展現出來的勇敢，對愛情的追求與渴望，都讓觀眾看到，愛是不分國界與階級，無論種族與性向的，愛就是愛。

為什麼有這麼高比例的女同志？是因為全體都是女工嗎？還是因為在國外？不會影響到原有的家庭嗎？觀後的討論很熱烈，現場的TT婆婆們也熱烈發表意見。

導演補充說明，一開始拍攝是因為這群女工中出現了幾位比較積極的領導者，當鏡頭從抗爭逐漸轉入了生活，拍攝者與被攝者越來越熟稔之後，自然而然發展出意料之外的故事。

抗爭發生在2005年，後來，女工們拿到資遣費與工資，有的整裝回國、有的轉到其他雇主。2009年夏天，導演素香與靜如飛到菲律賓追蹤這七對愛侶，出乎意料地，除了一對雙雙申請到科威特工作之外，其他的六對，統統分手了。

因為長度限制，這部初剪紀錄片沒有交代分手原因。據說，分手的原因很多，所有你能想到的分手原因：花心、劈腿、距離太遠、性格不合、感情變淡，都讓她們的愛無以為繼。

當我一邊啃著「女王漢堡」，一邊靜如說著某人的花心惡劣行徑時，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女人好大男人主義噢～」這句矛盾的話，讓我醒悟：男人會犯的錯女人也會，而愛與不愛的理由，也許全世界都差不多。

聽說今年是孤鸞年，但從豪雨成災的8月到欒樹轉紅的現在，身邊的親朋好友輪流舉行婚禮，經歷了幾場婚禮，讓我最累也最感動的，是弟弟的婚禮。

弟弟是家族長孫，從小備受寵愛，他的性格溫和敦厚，雖然木訥，奇怪的是從大學到研究所都很有人緣，和大學學妹相戀多年，被爺爺奶奶催婚多次，終於老人家放棄希望時，他們自己宣布決定結婚。

弟弟結婚，最歡喜也最憂心的就是爸爸媽媽了。爸爸說：「讓年輕人決定就好，我們只要幫助他們順利完成人生大事，不必繁文縟節。」爸爸向來浪漫單純，媽媽則實際而有行動力，馬上著手打聽婚禮習俗、預約餐廳試吃，準備整理家裡布置新房相關事宜。

婚禮前一個禮拜，氣象局發布颱風警報。本來擔心會有很多人缺席，沒想到，風大雨大，賓客竟然也多到爆桌，臨時加開4席。

我一桌桌去和親友打招呼。自己結婚的時候，光是出場表演就忙不過來了，只能當個人形立牌不斷微笑拍照，沒時間跟大家聊天。弟弟結婚，我反而能一網打盡，和所有到場的親戚敘舊。

帶著十一向親戚敬酒介紹、交換近況，一位調皮的堂叔有感而發：「剛剛影片上面寫：故事已經結束，幸福正要開始。其實不是，婚禮之後，他們會發現，幸福已經結束，故事正要開始！」哈，堂叔說得真好，婚禮之後，故事才正要開始呢～我深有同感。

看著白髮蒼蒼的長輩們，爺爺奶奶、姑婆、舅公，甚至爺爺的堂姑，我要稱呼姑婆祖。他們之中，許多人當年都參加過爸媽的婚禮，有人說，看見婚紗照才發現弟弟的體格真好，六塊腹肌真是太閃，但是當年的爸爸比較帥。

媽媽的高中同學說：「妳媽媽當年一定想不到自己今天會這麼能幹。」阿姨說著她們同窗的故事，以及自己在婚姻中的種種考驗，讓我低迴不已。透過這些親友的敘述，我重新認識了自己的父母年輕時面貌。

這是緬懷的場所，婚禮熱鬧歡愉的氣氛中，她們都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節，美好的昔日。

我終於理解，為什麼很多長輩熱中參加婚喪喜慶，爸爸的高中同學女兒結婚、媽媽的國中好友兒子娶媳婦，他們幾乎每役必與，她們把這樣的場合當成了同學會，想想也是，還有甚麼機會能讓大家共聚一堂把酒言歡呢？

弟弟的婚禮上，我見到多年不見的堂表弟妹，還有很多要喊我姑姑阿姨的晚輩，許多兒時的記憶，隨著他們的出現一一浮出：小時候到海邊游泳總是最野最愛整人的表弟，擁著兩個寶貝女兒的神情十分溫柔；那個總是噘著嘴的酷表妹，總被大人取笑：「長得這麼醜，妳爸爸要準備三棟樓當嫁妝才嫁得出去」的表妹，也已亭亭玉立，名花有主。

二姑姑恭喜我爸爸：「這下子你只剩下一個要解決了～」她指的是雲小妹。在婚禮上，未婚晚輩總是成為被期待的下一個主角。早知道雲小妹和小男友是下一個目標，我把他們安排到遙遠的桌位上，避免遭到熱心的親友攻擊。

主桌上，爺爺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大家都問：「阿公阿嬤無歡喜冇？」「金歡喜、金歡喜！」我理解他們得償所願的心事，更感受到弟弟在萬眾期待下終於「給大家一個交代」的心情。而爸媽則有種鬆了一口氣的解放感。

這場婚禮，也是弟弟的成年禮，婚禮是社會儀式，但這儀式對於新人之外的其他重要親人，意義深重的程度，我這時才明白。大人們鬆了一口氣，他們的故事與責任告一段落。走向紅毯那一端的新人踏上人生另一個階段，故事，才剛剛開始。

國慶日當天，我們去參加一場遲來的喜宴。

原本8月8日要舉辦的喜宴，卻在前一天得到新郎倌緊急通知：婚宴臨時取消。那一天，莫拉克颱風重創台灣東南部；而剛得到地方民調第一名的新科議員—新郎倌痛失父親，因為積勞成疾，選戰過後，父親終於不敵病魔，撒手人寰。

那一天，喜宴成了喪禮。

兩個月後的喜宴上，出菜煙火秀過後，現場播放起新人去年訂婚的畫面，主持人說：「雖然照片中有些親人今天無法出席了，不過我們相信他也在天上看著……」

有感傷，也有歡笑。

傳統的婚禮進場都是由準岳父牽著新娘入場。這一場則是由準丈母娘牽著女兒、交給準岳父，再交給新郎倌。主持人解釋，因為準丈母娘覺得傳統喜宴讓她沒有亮相機會，難得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是女兒的重要日子，所以安排兩人輪流上場。

看得出來這一家人的感情很好，岳父母對於痛失雙親的女婿十分愛惜，特別交代還吩咐主持人不可以欺負新郎。開始上菜後，播放新人交往的影片。我隨口問十一：「你認識新娘子嗎？」「這應該不是大學班對的那個。」新人的情史向來是喜宴上的熱門話題。

我的鄰座是一位氣質高雅的阿姨，看見她單身赴宴，倒飲料的時候，我順口聊了幾句。「我先生是新郎的學長。」「我是新郎前女友的媽媽。」啊～前女友的媽媽？

「我女兒在國外，都結婚生小孩了，我代替她來參加。我們認識很久了，也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今天結婚，我一定要來祝福他。」氣質阿姨彷彿看出我的疑惑，一口氣就交代完了背景。

「當初是因為前途選擇，他要從政，我女兒不想走這條路才分手的。他是很好的孩子，我們一直都有聯絡啊，我也認識他們家人，他爸爸為了他的選舉，真的是鞠躬盡瘁。」阿姨看著新人甜蜜的生活照，欣慰地說：「這個新娘子很優秀又上進，很適合他。」

新郎倌和大學班對女友愛情長跑7、8年，前女友因為不願意涉足政治，對於他決定從政的生涯發展無法支持，兩人分手，出國念書。已在國外結婚生子的前女友和新郎倌仍然是互相關心的朋友，連媽媽都還特地來祝福。「不能走到一起，但是從前的感情還是很好的呀～」我聽著氣質阿姨說故事，覺得好感動：王子和公主沒能走到最後，但各自都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伴侶，真是美好的結果。

當新人第三次進場之前，工作人員發下了一把桃紅色的小旗子，「等一下新人進場的時候，大家配合一下，搖旗吶喊！」

主持人想來是位熱場高手，很懂得掌握氣氛，將喜宴塑造成一種選戰的氣氛，新人現身，披著紅色絲緞的競選背帶，鮮黃色絲線繡著新郎新娘的姓名，十分耀眼。背景音樂是改編的結婚進行曲，搭配現場6、7百人的搖旗吶喊的聲響與旗海飛揚，閃爍著夜店般的雷射燈光。

「感謝現場六百多萬的來賓，請大家把手借給我，用力舉高你手上的旗子，讓我們大喊：ＸＸ凍蒜！讓他提前感受當選的感覺好嗎？」主持人聲嘶力竭，氣質阿姨皺著眉頭笑著說：「真是好政治噢～」

可是，當結婚進行曲響起，新人跳著舞步上紅毯，賓客熱情地揮動小旗子高喊「凍蒜」時，氣質阿姨不落人後，她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線，高高地揮著小旗子，跟著大家大喊：「ＸＸ凍蒜！」

我不認識新郎倌，但我想，他一定是個好人。

Sofia的媽媽生了五個女兒之後，終於盼到了一個兒子，全家歡欣鼓舞，她再接再厲，再得一子，至此，漫長的生育生涯終於告一段落，花了十年，她終於可以鬆口氣，不必為了香火問題愧對祖先。

Sofia從小就知道，女孩子是賠錢貨，爸媽說，女孩子遲早要嫁人，弟弟才是家族傳宗接代的香火，家裡的田地房產都是弟弟的，女孩得自立自強。對此，Sofia毫無怨言，身為長女，她看見雲林貧瘠的農村裡，面對食指浩繁的一大家子，爸爸守著幾分薄田種番薯，每天頂著烈日耕作、開著貨車到處「車番薯」，她知道自己毫無可恃，一切唯有靠自己。

她發現，讀書是翻身的唯一方法，一路征戰考場、北聯、進入師範大學成為公費生，工作、讀書，一路順暢，乃至於後來申請到劍橋博士班，學費全免，又拿到台灣教育部的生活補助金，學費生活費都不花自己一毛錢。讓人十分豔羨她的天份和好運氣。

可是，她的家人其實不太清楚她在幹麻，Sofia媽媽不識字，對於女兒不肯像普通人一樣結婚生子，還讀到那麼高找不到相親對象，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完滿，「他們會覺得自己未完成。」Sofia聳聳肩，無奈地說。

Sofia兩個弟弟都是七年級生，都已結婚生子，這兩個弟弟的婚姻都是靠著媒妁之言，在短短的幾個月相親、交往、結婚的「閃婚」。

她觀察弟弟們婚後的表現，發現了婚姻在農村社會的重要意義：「讓一個男孩變成男人」。

兩個弟弟從小備受寵愛，雖然表現截然不同，大弟建中交大然後出國，小弟高職畢業後在家幫忙種田。然而，個性木訥的弟弟們都沒有女朋友，媽媽看中了村裡雜貨店老闆的女兒，大學畢業在家裡幫忙看店。託人去說媒，媒人回來說：人家女生有大學畢業，你們小兒子只有高職。Sofia媽媽不放棄，我還有個大兒子在國外留學，他也可以啊。於是，雜貨店老闆的女兒成了大媳婦，小兒子後來娶了鄰村工廠的會計。

據說，婚前弟弟很依賴，反正有五個姊姊可以耍賴，家裡的田地房產（將來）都是自己的，家事有姊姊做、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了二十幾年，但婚姻的神奇力量讓弟弟們長出了「肩膀」。Sofia發現，因為穩定的結構中，出現了更弱勢的對象--「妻子」，讓這兩個從小被捧在手掌心的男孩的「男子氣概」被喚醒，他們得照顧更脆弱的妻子和小孩，這個突如其來的新身份，讓他們感受到一種未曾有過的「被需要感」，彷彿是一夕間破蛹而出的蟬，卯起來大鳴大放。

Sofia觀察，兩位弟妹都很傳統，婚後辭去工作，在家生養小孩，做飯烤蛋糕，十分滿意於平靜安穩的生活。弟弟們感受到上有父母、下有妻小的男人角色，從中確立了自己的社會位置，加上隨著婚姻而來的其他有形無形的社會價值，他們於是欣然接受「暗示」，朝向成為一個「有擔當、有責任的男子漢」的方向前進，就這麼達成了父母理想中的「美滿結局」。

從弟弟和父母三代同堂的美滿生活中，Sofia體認到，對於三十年如一日的農村社會而言，男婚女嫁再自然不過，她從兩個弟弟的身上很清楚地看到婚姻對他們的意義所在。

很多人嚮往自由獨立的生活，一如她及其他遠走高飛的妹妹們，那是現代都會社會的主流價值，但在同一個時空的農村社會裡，有些傳統價值仍然堅固地存在，穩定著逐漸凋零衰敗的農村，願意在家裡陪伴父母種蕃薯的弟弟從「了尾囝」變身成為男子漢，不能不說是難得的成就。

此時，她第一次慶幸自己擁有這麼多妹妹和弟弟，因為她們乖順地嫁娶生子，讓父母的生命不會因為她的未婚而有太多缺憾，如果有，那也只是七分之一的比例，能有這樣傲人的成就，祖宗有知，應該也會幫他們拍拍手的。

朋友S曾經和同學到西歐旅行，兩個人卻在出發的第一個禮拜就因為細故發生衝突，為了長久的友誼考量，兩人理性地決定分道揚鑣，獨身上路。這趟旅行之後，她告訴我，這趟旅行給她最大的啟示是：我知道我永遠不要一個人。

一個人很自由自在，不用管別人怎麼想，可以睡到自然醒、隨時更改行程，想走想留隨心所欲。可是，一個人吃飯很孤單，等不到好的位子；旅行途中遭遇的喜怒哀樂不能即時分享；背著大行李又要看地圖又要找路，還要提防扒手很辛苦；而且一個人要付雙人房的費用，真是不合理。

S說，一個人旅行，感覺雖瀟灑，卻得面對雙人份的精神和經濟壓力，這讓她開始思索：這會不會是人生的縮影呢？我要這樣的人生嗎？

當我告訴她，我打算進行一個人的越南行，她立刻恭喜我：「太棒了，妳一定要體驗這種滋味！」是的，我一定得試試一個人過日子的滋味。

人總是追求自己缺乏的經驗。

我不是沒有一個人生活過，可是，身邊彷彿總是充滿了人。大學住宿舍時有室友、搬出來後有樓友、結婚後有十一，甚至在十一出國時，也不得閑。

有一回加班，晚到沒有末班公車的那種，婆婆開車來接我下班，我在公司門口遇到同事，她問我：
「十一不是在越南，誰來接妳啊？」
「我婆婆。」
「噢，天哪，不會吧！」
「是這樣沒錯！」

十一出國四個月，我在台灣一點不得閑，上班、上課，假日不是家族聚會就是回娘家、跟朋友聚會，還要改作業。雖然多數時間都被塞滿了，可是我還是極力爭取和自己獨處的時光。

家人怕我寂寞孤單，但其實我很享受這種一個人的感覺，回到空蕩蕩的房子，一個人，完全的孤寂與寧靜，感覺很奇異，但是很喜歡。

我甚至還跟十一約定，不需要常常打電話，來寫信好了，家書抵萬金，話說完就沒了。十一也很享受這種單獨感，那趟分別，是我們認識至今最長的分離，然而，我們都覺得，能在婚姻裡保有自己的空間是很珍貴的禮物，這趟旅行，他也很支持，替我分擔了工作上很多事情，讓我放心出走。

一個人的必要、獨處的必要、忍受孤單寂寞的必要，其實都是人生的必修課，每個人都是孤單單來到世界，總有一天也要孤獨離開。學會和自己共處，不管快樂或悲傷、健康或病痛、富有或貧窮，千山萬水到頭來，人總得面對自己，那是最簡單卻也最難的一門功課，只有自己心裡有數。

我不知道我即將面對的是什麼，肯定不會萬事如意，可是我願意。

朋友J最近以榜首之姿考上研究所，雖然這麼老才考研究所，但是他的緊張與認真程度卻絕不亞於大學生，MSN暱稱早早改成倒數計時，每天下班後用功唸書到夜半，他把工作上的拚勁拿來拚研究所，成為榜首在我看來並不意外。

畢竟有辦法在競標比案時拿下幾千萬標案從不失手的狠角色，每半年跳槽換工作如換衣服、名片上的頭銜一個比一個耀眼，平步青雲之外，他還自組公司，等於同時擁有兩份全職工作，天天工作到半夜，還能保持清晨五點起床慢跑的習慣，十年如一日，自律如此嚴格的人，很難不成功。

這麼成功的人，很難不驕傲。獅子座的驕傲，需要很多掌聲。工作上的掌聲不夠，他還需要很多很多，可惜，我總是那個不太善良的一位。

他抱怨，辦公室的女同事總是不斷示好，暗示不夠，乾脆直接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生，他說他全心放在工作，對感情沒興趣。我說少來了，你根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他不小心說他喜歡女生搽指甲油，結果女同事隔天馬上做了法式指甲彩繪，問他是否合格？他向我訴苦又像是炫耀，嫌棄那些女同事如蒼蠅螞蟻揮之不去、趕之不盡。我說你不喜歡乾脆直說，別浪費別人青春。他形容女同事為求接近，不惜穿著暴露、擺低姿態，色誘意圖明顯。我聽得很是刺耳。

因為很多男人很吃這一套，所以很多女人必須端出這一套來對付，J的黃金單身漢身分難免吸引涉世未深的客服美眉年輕OL，八卦新聞羅曼史小說看多了，以為年薪百萬的單身經理是晉身豪門的機會，賣力裝扮、用心討好，無非是為了翻身，幻想藉此晉身少奶奶，我問J：「你以為你吸引她們的是什麼？」

J不斷誇耀自己多紅、多厲害，我相信他的確是，因為他太驕傲了，不容許自己輸。認識他這麼多年以來，我鮮少看到他的失敗，很少，除了十年前的那次戀愛。

J和Z是我們班對，都是轉學生，因為擔任幹部所以和她們相熟，也常常一起出遊，當時沒有男朋友，J還熱心地介紹他的好友和我「相親」，兩人非常熱情地想湊合，不過我當時年輕，並不願意很快進入一段固定的關係，而且對19歲的女生而言，「相親」實在太老套。於是禮貌的參加相親會，愉快地聊天喝茶吃飯，會後就謝謝再聯絡了。

J對於我當時沒有男朋友卻拒絕他好友的情況非常不解，沒唸過女性主義的他總認為，女生一定渴望愛情，他覺得我那種瘋狂迷社團的精神非常不可取，經常以大哥姿態對我「曉以大義」，直到後來，有一天Z來找我，要我幫他打電話給J，我才知道他們吵架了。

情侶難免吵架，不過這回聽Z說很嚴重，因為事涉J最介意的欺騙。Z和前男友見面喝茶沒報備，當J查問行蹤時推說跟女朋友出遊，「不信你去問啊？」狠角色J真的打去確認，沒料到J會來這一招的Z，來不及跟朋友套招，無辜的朋友無意中揭露了Z的謊言。

這下子事情大條，Z無意間碰觸了J的最痛：「欺騙」。雖然和前男友喝茶聊天不見得就會舊情重燃，但是對於曾經遭逢「兵變」的J而言，Z無疑是心裡有鬼，才會扯謊。

J向來是溫文儒雅的彬彬君子，發生了這事，我們才發現原來他這麼脆弱，聽不進任何解釋道歉，每回兩人要「談判」，總要拉我當中間人。我那時年輕，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不知道這種事情只有越幫越忙的分，以為自己陪著他們，可以和緩一些談判的氣氛，甚至讓他們破鏡重圓。

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不信的，就算破鏡重圓，裂痕是避不掉的。

他們分手了，J以很絕決的方式和Z分手。我沒有失去他們兩個朋友，倒是開始與聞他的過往悲慘情史，了解他為什麼對這種無聊的「謊言」如此介懷。

後來畢業，開始工作，J很順利地一個工作換過一個，每年見面一兩次聚餐吃飯，總是聽他說工作上的精采對決，感情的事，偶爾出現，卻撐不過年度聚餐，下回碰面，答案一定是「沒了」。

工作太忙可能是原因，但不能都歸罪工作，他下意識的逃避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相愛五年的初戀女友在他當兵時嫁給公司同事、同班女友背著他和前男友連絡，這些都在在使得他的男子氣概受到嚴重挫敗，他在工作上義無反顧的拚勁和爭強鬥勝的企圖，在我看來，除了上進，更多是復仇的怒火。

那些女同事，有的男朋友正在當兵、有的是同時有男友，但是因為交往太久而出現疲態，對他而言，都是在提醒他的挫敗。他曾經和一位男友在美國唸書的女同事交往，他希望讓女同事自己決定未來，甚至鼓勵女同事到美國和男朋友談判，結果對方決定繼續相愛，他出局。

他後來告訴我，過沒多久，那女生還是回來找他，希望復合，因為她「發現」他才是最適合她的。雖然不捨，但是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怪的是，他彷彿被下了詛咒般，總是不斷重蹈覆轍，弄到後來，他自己都懷疑，為什麼這樣倒楣，總是遇到那種讓他傷心不已的女人？

這會不會是對於一個「典型」好男人的懲罰？這個世界並不是按照他所理想的方式運作，這世界再也不鼓勵那些「從一而終」、「三從四德」的女性典型，而J還活在那個古典的時代裡，苦苦追求早已不可得的理想女人？

「蒙娜麗莎的微笑」是達文西的名作，顧名思義，這部電影和藝術有點關係，講的是一位教授藝術史的女老師，在美國著名的女子學院「衛斯里」學院教書的故事。

來自西岸、出身普通、滿懷自由主義理想的藝術史女老師，遇上道貌岸然、自視不凡的東岸富家千金們，第一堂課就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頓。這些聰明用功的女學生們一一破解她原本計劃的課程。她們對於所有著名的畫作如數家珍、倒背如流。當她詫異於她們的預習如此認真之時，她們還給了她一記回馬槍：「如果上課只是這樣，那我們自己唸書就行了。」

望著學生的背影，她暗自決定要回以顏色。然而，這些聰明而認真的女學生們最在意的卻不是學術，而是婚姻。當她發現一個個優秀的女學生，她們對自己的期許是如何找一個好對象，並讓丈夫成為自己的主宰，她感到深深的挫敗，並且透過認識不同的藝術作品，傳達出多元觀點的價值，隱約滲透給學生的意念是：藝術不只有一種精英觀點，生命也是。

故事從此鋪陳開來，未婚的女老師也遭受來自學生的質疑，質疑她因為自己嫁不掉，所以才鼓勵她們唸書。而當她面對自己的愛情、學生的婚姻，所有愛情與婚姻中的假象被一一揭露，而自我的認同開始慢慢浮出。

成績優異的女學生得到耶魯法學院的入學許可，卻因為丈夫唸書的緣故而放棄，她丈夫的理由是：「通勤時間太長，她會來不及做晚飯。」一心一意要成為美麗貴夫人的女學生卻在婚後遭到丈夫背叛。這些女學生以為結婚就是生命的一切，但沒想到她們可能得用一生的眼淚來償還這美麗的牢籠代價。

有趣的是，「衛斯里女子學院」在美國素負盛名，台灣「永遠的第一夫人」蔣宋美齡、美國的前第一夫人希拉蕊都出自這所名校，這樣的學校，即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依然保守若此，想來實在可怕得驚人。

「我以為我來是要教育未來的總統，而不是總統夫人！」女老師忍不住咆嘯的那一幕，讓人不禁懷疑，當初美國人崇拜蔣宋美齡的演講風采，是不是其實只是一種對衛斯里校友的崇拜心理投射？當時代過去，我們也許可以理解電影裡面那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橋段，（如何控制妳的丈夫）「一個好女人會讓她的丈夫以為一切都是他決定的（但其實是妳決定的）。」（當他有外遇）「別哭哭啼啼，現在就回家去，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等他回來。」但是讓人難過的是，這樣的橋段不只出現在電影裡，在現實生活中，每天都不斷發生。

還是有許多人相信，女人必須犧牲自己成全「大我」（多半是指家庭或丈夫），更糟的是，對於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壓迫是雙重的，她既不能怠忽家庭職守，也不想浪費她的聰明才智，因此50年前的衛斯里女學生會一手推著吸塵器、一手捧著書，對著記者說：「誰說女人不能兼顧家庭與課業？」

這個時代的女人，也許不需要問這個蠢問題，因為沒有人會同意妳這樣浪費自己，妳的老闆不會因為妳有家庭而讓妳有加班豁免權、妳的家庭也不會同意妳因為唸書而放棄工作，但是妳的小孩卻不會因為你要上班、上課而停止長大，而這一切的一切，所謂美好人生的代價，卻讓許多女人陷入無休無止的競賽，和時間賽跑、和自己賽跑，而她們的無助，比50年的女人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也許解決的辦法不是讓自己成為無敵女超人，或是總統夫人，而是讓自己回到做為一個人的基本要求，不是女人或是女超人，「先做人、再做女人」好像是哪一位先知說過的話，無論聰不聰明，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快樂與痛苦，女人不是特別聰明而有耐力的物種，不需要把全世界的重擔都放到自己的肩上來。

至於，蒙娜麗莎那神秘的微笑到底是什麼意思？用不著達文西的答案，妳也可以詮釋自己的蒙娜麗莎！